论苏轼诗中的“新诗”——兼谈北宋赠答唱和诗的文学生成机制

管琴

管琴. 论苏轼诗中的“新诗”——兼谈北宋赠答唱和诗的文学生成机制[J].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 (5): 82-95.
引用本文: 管琴. 论苏轼诗中的“新诗”——兼谈北宋赠答唱和诗的文学生成机制[J].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3, (5): 82-95.
GUAN Qin. On the "New Poems" in SU Shi's Poetry—Also on the Literary Generation Mechanism of Dedicated and Responded Poems or Serial Versifying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3, (5): 82-95.
Citation: GUAN Qin. On the "New Poems" in SU Shi's Poetry—Also on the Literary Generation Mechanism of Dedicated and Responded Poems or Serial Versifying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3, (5): 82-95.

论苏轼诗中的“新诗”——兼谈北宋赠答唱和诗的文学生成机制

详细信息
    作者简介:

    管琴:北京大学学报编辑部副编审,主要从事宋代文史、中国古典诗学研究

  • 中图分类号: I207.22

On the "New Poems" in SU Shi's Poetry—Also on the Literary Generation Mechanism of Dedicated and Responded Poems or Serial Versifying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 摘要: 宋代诗人中,苏轼是在诗中写及“新诗”非常突出的一位。其“新诗”往往并不孤起,而有紧密的诗人群体与创作机制的联结。这种来往互赠,促发了一种新的书写机制与文学情境。苏轼的“新诗”常与“故人”一并出现,构造有生命力的诗歌表达和文学场景,传递出经时间汰洗、却久而弥坚的美感。苏轼在大量唱和诗中提及“新诗”,形成诗中诗的结构,这与一般论诗诗有所区别。几种“新诗”类型的单独或结合使用,使唱和诗歌文本的接收与投答自然形成一种生动的文学生态,彼此之间产生深刻的关联。与宋代的其他诗人相比,苏轼的诗歌技巧更多元,审美风格也有代表性。对“新诗”的形容与对方的撰写固然有密切的关系,也符合赠答唱和诗的机制,但“新诗”联缀的并非泛泛称颂,而往往寄寓其文学理想。此外,“新诗”与“清诗”某些时候可以互相替代,形成互文。
    Abstract: Among the poets in the Song Dynasty, SU Shi was one of the most outstanding poets writing "new poems" in their works. His "new poems" were often not isolated, but had a close connection with a poet group and the certain creation mechanism. This kind of exchange of poets promoted a new writing mechanism and literary situation. His "new poems" often appears together with his "old friends", constructing vibrant poetic expression and literary scenes, and conveying the aesthetic feeling of firmness as time went by. SU Shi often mentioned "new poems" in his large number of serial versifying, forming the structure of poems in poems, which is different from the poems talking about poetry. This single or combination of several types of "new poems" made the reception and answer of serial versifying form a vivid literary ecology, and it made a deep connection between each other. Compared with other poets in the Song Dynasty, SU Shi's poetic skills were more diverse and his aesthetic style was also representative. The description of "new poems" was certainly closely related to the writing the poets he received, but also in line with the mechanism of serial versifying. "New poems" were not only general praises, but also embodies his literary ideal. In addition, "new poems" and "fresh poems" can sometimes be replaced by each other, forming a mutual text.
  • 宋代诗人常在诗中论诗,这是大家较为熟悉的。而在诗中写及“新诗”的诗人中,苏轼是非常突出且有代表性的一位。从数量上说,苏轼集中直接在诗中述及“新诗”的有46首,其中有42首属于唱和、赠答一类。“新诗”在诗中出现,本身包含某种具体的交游文学情境。首先,“新诗”的往复者往往同属于一个文学群体,他们有着亲密的文学交往,或者具备共同的诗歌理想,故“新诗”作为新的诗歌内容的创造,排列出生动具体的诗歌交往序列。其次,有关“新诗”的赠答往返同时集中了文学互动、品评以及文学创造,在这种互动中,诗人自身的文学审美与价值取向也随之表露出来。比如苏轼常用的“新诗”与“清诗”的交替形容,又比如其“新诗如弹丸”的比喻,都是其例。

    总体而言,苏轼的“新诗”往往并不孤起,背后有着紧密的诗人群体与创作机制的联结,苏轼往往会在赠答唱和诗中对对方的创作热烈地予以回应。这种来往互赠,促发了一种新的书写机制与文学情境。苏轼将宋代这种诗歌酬唱的传统发扬至大,而且他对“新诗”功用的觉察,他对“新诗”希冀之迫切,不能不说是较为显著的,从其运用上看,与其他宋诗巨匠可谓同中有异。本文沿此途径试作分析,对其创作心理与审美风格的形成,试作一些关联性的探讨。

    苏轼直接叙及“新诗”的46首诗,依其创作年代大致作如下细分:早年的凤翔府签判以及任职京师时期2首,熙宁年间杭州通判时期6首,密州时期6首,徐州时期5首,湖州时期2首,黄州时期2首,元丰后期泗州、登州等地11首,元祐任翰林学士时期2首,知杭时期4首,颍州至定州时期3首,贬岭南后3首。大致可以看出,其中有几个出现较频繁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在两任杭州期间、密徐时期以及元丰后期。密徐时期,他与秦观、道潜等交往密切,“新诗”也更多地指向这些诗友。黄州期间的诗歌本身比较少,实是因诗得祸,故心存警戒。比如黄州时期在与李常通信时,李常向他索要新诗,苏轼自称说:“实无一字。”至少在表面心境下,对彼此间新诗往还并无期待,可能是不想牵连友人所致。元丰后期明显较多,也是因这时期的游历与诗歌交往得以恢复。岭海时期,在地理上与故人隔绝,此时的诗境深沉开阔,在和陶诗方面达到高峰。其中,在惠州所作《次韵高要令刘湜峡山寺见寄》一诗称:“惊闻尺书到,喜有新诗辱”,收到“新诗”的态度已有趋避;而最后一次提及“新诗”的也就是作于元符三年(1100)的《答海上翁》,然而此时已是说“山翁不复见新诗”,侧面印证了此时苏轼对“新诗”的期待已经渐渐消磨。

    在苏轼一生中,“新诗”多出于熟悉的个体,也就是故人兼诗友。苏轼的“新诗”唱和,与道潜之间有三次,其他则有秦观、孙觉、陈襄、文同、苏辙、王巩、李清臣、郑仅、顿起、刘季孙、蒋之奇、周邠、杨蟠、曹辅、鲁有开等,大多是与之交往密切的朋辈。在苏轼的诗中,不仅“新诗”常出于与故人的唱和,有时还与“故人”一并出现,构造了有生命力的诗歌表达和文学场景,传递出经时间汰洗、却久而弥坚的美感。总之,苏轼往往通过博大的诗才,将他身边这种新旧往复的交谊通过诗歌方式表达出来,形成一种情感与气韵兼具的抒情结构。

    比如作于元丰八年(1085)的次韵孙觉之作:

    落帆谢公渚,日脚东西平。孤亭得小憩,暮景含余清。坐待斗与牛,错落挂南甍。老僧如夙昔,一笑意已倾。新诗出故人,旧事疑前生。吾生七往来,送老海上城。逢人辄自哂,得鱼不忍烹。似闻绩溪老,复作东都行。小诗如秋菊,艳艳霜中明。过此感我言,长篇发春荣。

    ——《次韵孙莘老斗野亭寄子由,在邵伯堰》

    元丰八年八月,苏轼赴登州任,途经扬州时见到老友孙觉题于斗野亭的诗作,此时孙觉已回朝廷任职。其中“新诗出故人,旧事疑前生”两句,写出与过往的契阔之感。孙觉从熙宁初开始与苏轼交往,乌台诗案中受到牵连,此时已事过境迁。在写及此篇前后,苏轼还写有《孙莘老寄墨四首》,其中讲到“故人归天禄,古漆窥蠹简”,也是强调对方的故人身份。收到故人之墨,兼读到故人之“新诗”,深觉欣喜与慰藉。

    从诗歌写作的角度看,“新”与“旧”在律诗中形成天然的对仗。宋诗中比如王禹偁诗的“朝中旧友休夸贵,箧里新诗不博官”,赵抃诗的“芝兰旧友三年别,金玉新诗万里来”等,都是这种用法。不过苏轼律诗中的“新诗”与“故人”,当然并非单纯为对仗而设。在苏轼的诗歌表达中,“新诗”与“故人”的连接,也不一定指向单向的渠道。“新诗”也可能来自与故人有关的新人。总括而言,他们都来自一个交往密切的文人群体。元丰元年在徐州,秦观即将入京师应举,见到苏轼,作《别子瞻学士》赠之,诗风开阖飘逸。苏轼见到大为欣赏,写了一首和诗,其中的一段说:

    翘关负重君无力,十年不入纷华域。故人坐上见君文,谓是古人吁莫测。新诗说尽万物情,硬黄小字临黄庭。故人已去君未到,空吟《河畔草青青》。

    ——《次韵秦观秀才见赠,秦与孙莘老、李公择甚熟,将入京应举》

    这里也是“新诗”与“故人”并见。“新诗”是指秦观之作,而故人则是孙觉与李常。他们对秦观极力奖掖,苏轼对秦观的才气也早有知会。而对方的“新诗”呈现在眼前,故人的文学理想与之完全扣合,苏轼以诗予以形容,一赠一答之间又拉开新的文学交往的序幕。其中叙及秦观的诗与文亦有区别,文风稳重老到,而诗歌则曲尽万物,体现出与文完全不同的风格,同时也寄寓着苏轼自己的诗文理想。

    其后秦观科考失利,在这一年的十二月,道潜与苏轼作诗相赠,以示安慰:

    得丧秋毫久已冥,不须闻此气峥嵘。何妨却伴参寥子,无数新诗咳唾成。

    ——《次韵参寥师寄秦太虚三绝句,时秦君举进士不得》其三

    上一首已写到秦观的“新诗”,这里则将道潜的创作与之呼应,写其文采之敏捷。道潜与苏轼、秦观二人均关系密切,苏轼以道潜勤作“新诗”的典故鼓励秦观,用法当然是十分合适的。苏轼和道潜于徐州定交,其后的唱和持续终生。他在与道潜的诗里也多次写到道潜喜作“新诗”,并且经常出示给友人,共同唱和。虽然秦观举进士一路不通,但苏轼还是勉励他说:诗人之路是畅通的,人生总是多一个选择。还有以创作相勉励的诗友,这是何其幸运之事。同时期,他还在给秦观的信里说:“参寥真可人,太虚所与之,不妄矣。”书简适合剖论心迹,而诗则突出道潜性喜作诗的特点,诗中论诗,更得其本色。这里可见苏诗的一个特点,即通过各种文体,自然而然地呈现一个密切的包含故友和新知、且处于不断流动与补充中的诗人群体。

    而收到来自苏辙的“新诗”,对于苏轼而言极为重要。苏轼最早出现“新诗”的诗即是嘉祐八年(1063)写给苏辙的和诗:

    我归自南山,山翠犹在目。心随白云去,梦绕山之麓。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怀探出新诗,秀语夺山绿。觉来已茫昧,但记说秋菊。有如采樵人,入洞听琴筑。归来写遗声,犹胜人间曲。

    ——《和子由记园中草木十一首》其十

    对方写的“新诗”与对方的人格已完全结为一体。“汝从何方来,笑齿粲如玉。怀探出新诗,秀语夺山绿”,既有鲜明的乐府风格,又充满着超脱尘俗的气息。苏轼在自注中称,他在梦中与苏辙共游南山,出诗数十首,“梦中甚爱之”。既是记梦之所,则传递的意境愈发离奇超越。作为组诗的最后一首,此诗在内容上笼括前面九首,“怀探出新诗”这句也是题中之眼。二苏兄弟之间的唱和在不同时期都留存多首,多讲到过去的一些共同的经历。而这里的苏辙,以少见的、世外之人的姿态出现。后来黄庭坚的《喜知命弟自青原归》诗云:“袖中出新诗,山水含碧鲜。五言吾老矣,佳句付惠连。”与之有同工之妙。

    再比如密州时期写给李清臣的这首答诗,与上诗有类似的结构:

    子从徐方来,吏民举熙熙。扶病出见之,惊我一何衰。知我久慵倦,起我以新诗。诗词如醇酒,盎然熏四支。径饮不觉醉,欲和先昏疲……不用教丝竹,唱我新歌词。

    ——《答李邦直》

    这首诗作于熙宁九年密州任上。前文提到,密徐时期是苏轼写及“新诗”较多的时期,这段时期苏轼的诗歌以及与密友的交往都处于高峰。《答李邦直》这首诗歌的结构与他写给苏辙的很类似,两篇都是五古,有明显的拟古风格。

    又如元丰八年所作《书文与可墨竹并叙》,只是一首简短的五绝,却写尽对挚友的怀念:

    笔与子皆逝,诗今谁为新。空遗运斤质,却吊断弦人。

    这首诗的小序称:“亡友文与可有四绝:诗一,楚辞二,草书三,画四。与可尝云:世无知我者,惟子瞻一见,识吾妙处。既没七年,睹其遗迹,而作是诗。”在一首睹物思人的凭吊之作中,特别指出“诗今谁为新”,更显出痛悼之意。查慎行指出:“文同必待轼来,令作诗其侧,亦见知己。”除去情感的表达,实际上苏轼认为诗歌写作具有某种功用,它或是连接情感,或是记录一段个人历史,或是见证一个优雅博学的灵魂的存在,对方也是如此期待自己的诗作。斯人已逝,在世者的“新诗”仍然可以写出来,而且源源不断——一种理想的情境也是如此,可是人笔皆已不存,诗新又有何用呢?又有谁能看到呢?这里,匠人运斤、伯牙破琴都是常用的典故,以简洁的典故组合表达深刻的悼念,“新诗”上升为一种与过往相联系、相参照、美学意义上的产物,笔尖流露的哀伤又是绵长克制的。另外,这首诗与文同去世三年前,也就是熙宁九年(1076)苏轼所写一组文同园池的组诗亦形成呼应:

    决去湖波尚有情,却随初日动檐楹。溪光自古无人画,凭仗新诗与写成。

    ——《和文与可洋川园池三十首》其十八《溪光亭》

    熙宁九年,文同在洋州作《守居园池杂题》三十首,这是一组五绝,其中《溪光亭》一首:“横湖决余波,泻寒溜。日景上高林,清光动窗牖。”苏轼的和诗即为此而作,其中的“湖波”“却随初日动檐楹”,皆与文同原诗相互呼应。文同善画,苏轼在此也特意讲到溪光亭的景色虽“无人画”,却有文同“新诗”为证,处处涉及对方的画家身份。虽然诗与画一体,但画家之诗却有不一样的光影表达。而苏轼提到画家身份所作的新诗,有其新鲜和意外之趣。文同这一组诗歌,鲜于侁、苏轼、苏辙皆有同题和作,苏辙的《溪光亭》称:“溪亭新雨余,秋色明滉漾。鸟渡夕阳中,鱼行白石上。”苏辙所用“新雨”“夕阳”意象和白描手法,重在写景,与苏轼诗半入空际的表达方式有所区别。形式上,苏轼的和诗虽然改五言为七言,但在扣合原诗方面更为切当。

    同样的形容也出在相近的时间段,同是作于熙宁九年的《次韵周邠寄〈雁荡山图〉二首》,其一称:

    指点先凭采药翁,丹青化出大槐宫。眼明小阁浮烟翠,齿冷新诗嚼雪风。二华行看雄陕右,九仙今已压京东。此生的有寻山分,已觉温台落手中。

    作为一首题画诗,苏轼不拘一格地采用了新颖的书写角度,诗人如同笔记小说中的人物一般进入画中,在画中寻山问路,遇到迷幻场景和各种异事,有着饱览奇景的第一视角。第二联的“眼明小阁浮烟翠,齿冷新诗嚼雪风”,纪昀以为“‘齿冷’字欠自然”。这里“齿冷”二字是与“雪风”呼应,形容山势之高;但吟哦新诗也会有“齿冷”之感,因此是双重的。此中入画之人明显是既懂画又懂诗的,餐风饮露之余,诗人与所在的迷离世界已不辨内外。评论者已指出苏轼的题画诗长于画境的再创造,这首诗也是其中显例。

    须注意的是,类似以新诗遗故人的结构,还不止以上所举的这些例子。苏轼在元丰五年所作《吊李台卿》一诗,结尾称:“其生世莫识,已死谁复吊。作诗遗故人,庶解俗子谯。”沉痛地表达对故人的深情,并书写一种生死空阔之感。并不一定要用固定的字眼来表达,而是有丰富多变的面貌。

    “故人”与“新诗”的联结,在怀人或赠答诗中本可出于一种自然的牵引,南齐谢朓的《怀故人诗》有云:“离居方岁月,故人不在兹……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宛转而深情地表达了对理想诗歌情境的向往。而作为写作者的苏轼,在读到对方的诗歌时,有一种强烈地进行再创造的冲动。德国接受美学研究者伊泽尔(Wolfgang Iser)曾形容读者被阅读所唤起的经验:“就读者而言,他不能把被唤起的本文事实从其过去的语境中分离出来,这种统觉只能表现一个综合统一体的一部分,这个事实通过它就能够作为已经被读者理解了的东西而存在。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刻,事实本身存在,过去的语境和综合存在,同时重新评价的内涵也存在。”优秀的诗人,对自己的诗人身份以及外物的刺激有极敏锐的感觉,并有完整的表达系统可以调用。苏轼虽然开始是作为诗的作者在进行写作,但在叙写具体事件时,也就是读到对方“新诗”的这一过程中,他的感觉发生了转换。在直觉上,他是作为读者而存在,同时自然而然地抓住此种身份,通过诗句的锻炼与组合,创造出一个融合过去与未来的新的诗歌语境;再传递给对方,或表达期待对方再度往还之意,形成一种复合的结构。在读到对方的诗作时如此,甚至在通常较少表达这种情绪的题画诗中亦如此,比如在给王诜《烟江叠嶂图》题诗的结尾说:“还君此画三叹息,山中故人应有招我归来篇。”读到新诗或欣赏一幅新画,都有心境的直接表露,同时联想到赠予者的身份,也就是故人,再将之形诸诗中,这是苏轼诗的一个重要的隐藏结构。

    苏轼在大量唱和诗中提及“新诗”,形成诗中诗的结构,这与一般论诗诗有所区别,因其很多时候不是抽象的形容,而是具有鲜明的场景性。总体而言,苏轼在诗中提及“新诗”,大致形成三种模式:第一种是出于对对方诗歌技艺的感受,向对方表示称扬、对其诗的赞美等;第二种是酒宴交游模式,叙写“新诗”出现的场景,具有及时性、瞬间性,体现交游唱和的共乐的特点;第三种则是互答类型,或讲述自己读到对方“新诗”时的观感与心境,或将对方写诗的过程呈现出来、时而想象这种过程,或是想象对方接受自己“新诗”的过程。这几种类型的单独或结合使用,使唱和诗歌文本的接收与投答自然形成一种生动的文学生态,彼此之间产生深刻的关联。

    实际上,唱和诗本身就是一种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产物。在次韵之作中,如是接到对方的赠诗,在回赠之作中提到时,多会自然表达出赞扬与欣赏。这种情景常发生在与其关系密切的友人或门生,也就是通常意义上的“诗歌共同体”之间。

    具体看来,第一类的“新诗”是非常多见的。以七律《赠蔡茂先》为例,这首诗作于治平二年(1065),处于苏轼创作的早期。其颔联曰:“赤脚长须俱好事,新诗软语坐生春。”表示称颂之意。“新”和“软”相对,形容诗句温厚,如拂面之春风。

    第二种类型突出群体间的交游。交游酒宴时出现的“新诗”,从苏轼熙宁四年任杭州通判以后,出现的频率就较高了。这时期苏轼不仅举足游览山水名胜,其唱和诗的写作也进入高峰期。在此情境下的“新诗”,出于酒宴歌席间。比如作于熙宁六年的两首诗:

    二更铙鼓动诸邻,百首新诗间八珍。已遣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云烟湖寺家家境,灯火沙河夜夜春。曷不劝公勤秉烛,老来光景似奔轮。

    ——《次韵述古过周长官夜饮》

    杜牧端来觅紫云,狂言惊倒石榴裙。岂知野客青筇杖,独卧山僧白簟纹。且向东皋伴王绩,未遑南越吊终军。新诗过与佳人唱,从此应难减一分。

    ——《会饮有美堂,答周开祖湖上见寄》

    前一首诗,“新诗”与酒肴一起出现,是风雅的文人聚会。前两句既写其热闹,三四句忽然转入室外,“已遗乱蛙成两部,更邀明月作三人”,用李白诗意,得文人欢聚的清雅之气。后一首写“新诗”以侑歌,“新诗”实际上类似于新词的功能。

    苏轼善于作词,新诗本身付之以弦歌,这一点与词的功能是相通的。在元丰八年所作《和王胜之三首》其二中,他也写道:

    齐酿如渑涨绿波,公诗句句可弦歌。流觞曲水无多日,更作新诗继永和。

    新诗能付之于弦歌,也是说诗与小词一样,承担着宴游的娱乐功能。后两句说,对方的“新诗”效仿曲水流觞之风雅,虽用典故,社交辞令却较落俗套,因此纪昀批评这一首相比前一首较为“敷衍”,不是没有道理。

    苏轼于熙宁年间与元祐年间两度在杭州任上,前后间隔十五年。在他元祐六年的唱和诗里,“新诗”再次出现:

    词源滟滟波头展,清唱一声岩谷满。未容雪积句先高,岂独湖开心自远。云山已作歌眉浅,山下碧流清似眼。樽前侑酒只新诗,何异书鱼餐蠹简。

    ——《会饮有美堂,答周开祖湖上见寄》

    “新诗”不但有侑酒之功效,而且发生在杭州的“新诗”还与湖山胜景交织在一起。这令人想到苏轼元祐四年知杭时,张方平所作的赠诗,其中有“车马尘中久已倦,湖山胜处即为归。洞庭霜天柑橘熟,松江秋水鲈鱼肥”之说。湖山之美以“新诗”相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张咏也早有诗称:“莫言酒作销忧物,更有新诗一两篇。”湖山之美,诗酒相伴,诗人自然乐得其中。

    席间谈笑亦显坡公本色。元祐八年初所作《送蒋颖叔帅熙河》,其时蒋之奇出使熙河(临洮),苏轼与钱勰、王钦臣同饯之,席上各自赋诗。苏轼诗云:

    正坐喜论兵,临老付边锁。新诗出谈笑,僚友困掀簸。我欲歌《杕杜》,杨柳方婀娜。

    “新诗出谈笑”,是典型的文人席上交游场景。蒋之奇博学多才,苏轼曾作《蒋之奇天章阁待制知潭州》,称“蒋之奇少以奇材,辅以博学,艺于从政”。对方的异材美质不得施展,临老不受重用,本身是令人愤激的。苏轼以“僚友困掀簸”继“新诗出谈笑”,查慎行唯此诗“积其愤激,发以诙谐”,有特殊的表达感慨方式,并非寻常宴游之作。写这首诗的元祐八年,也是苏轼与僚友最后的一段集中交游时期。

    第三种类型贯穿前后各期,以后期为主。互答类型中包括一种情况,即苏轼偶尔会从对方的角度构想,想象对方收到自己诗作的想法,其构思与杜甫某些诗类似。这里举一例:

    怜君嗜好更迂阔,得我新诗喜折屐。江湖粗了我径归,余事后来当润色。

    ——《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秉道有诗,次韵二首》其一

    一共是两首长篇七古,作于元祐六年杭州任上,上引四句出自其中一首。诗中已有老病思归之念想。苏轼想象对方得到自己的诗作是何反应,写之于诗中,形成一种往复的诗歌结构。

    对“新诗”的期待溢于诗篇,背后是一种急切的心理,无疑是极其热爱诗歌的体现,这在他与友人的信札中亦多有流露。与给孙子思的信中,苏轼说:“比来新诗必多,无缘借观,岂胜渴仰。” 《与程全父》称:“新诗幸得熟览,至于钦诵。”如果我们检索全宋文系统,会发现苏轼也是在文中提及“新诗”最多的作家,总共出现34次。诗文同源,这也符合同一诗人的心理结构。

    正是因为对诗歌的热爱无法遏制,所以苏轼时常说自己有作诗“习气”,从这个角度来理解“习气”也更为顺畅。例如,写于元丰六年的《再和潜师》:“故将妙语寄多情,横机欲试东坡老。东坡习气除未尽,时复长篇书小草。”将对方寄予诗作的行为叙述出来,再写自己欲和而不能按捺住的心情,将之归纳为一种“习气”,也就是诗癖。苏轼在诗中多次表达他有这种欲罢而不能的“习气”。想象对方得到“新诗”后是何表现,这是一种求其友声的心理,也是这种“习气”的充分展现。

    不过,在苏轼的各个时期,他对“新诗”的需求还是有阶段性差别的。黄州时期,他的心境处于大的转折期,诗词文皆在艺术上达到幽邃与高度成熟的境界。在以诗交友、喜得“新诗”方面,则有所收敛。毕竟之前因诗得祸,故不能不心存警戒,就像他和孙觉所说的那样,“吾穷本坐诗,久服朋友戒。五年江湖上,闭口洗残债”。另外,绍圣以后的惠州、儋州阶段也很少表达这种需求。元代刘壎也提出这一点:“东坡晚年在海上,不观他人诗,惟以陶、柳集自随,岂非世虑尽而实见定欤?”苏轼作于元符三年(1100)的《答海上翁》,其诗自述景况:

    山翁不复见新诗,疑是河南石壁曦。海水岂容鲸饮尽,然犀何处觅琼枝。

    不复见新诗,有各种原因。除了心境的改变,远迁导致诗友的减少、诗歌交往模式的变化也是其中重要的原因。

    同样是接到“新诗”或者描述“新诗”,苏轼总能就此创造不同诗境。与宋代的其他诗人相比,他的诗歌技巧更多元,审美风格也有代表性。他对“新诗”的形容与对方的撰写固然有密切的关系,这也符合赠答唱和诗的机制,但“新诗”联缀的并非泛泛称颂,往往寄寓着他的文学理想,比如对“清诗”的偏爱。在苏轼集中,“新诗”与“清诗”某些时候完全可以互相替代,形成互文。

    例如,作于熙宁十年的五古《送鲁元翰少卿知卫州》:“告我当北渡,新诗侑清樽。”以“新诗”来侑“清樽”,是以诗佐酒的另一种说法,既仰慕对方谈笑自如,风格上又显得高渺绝尘。鲁元翰即鲁有开,时由杭州而知卫州,故曰“北渡”。苏轼在与其信札中也说:“宠惠谷帘一器、龙团二枚,仍以新诗为贶,叹咏不已,次韵奉谢。”作于同一年的七古《答吕梁仲屯田》有句“念君官舍冰雪冷,新诗美酒聊相温”,以“新诗”与美酒相提并论,出于同样一种情境的想象。

    在诗歌风格上,苏轼偏爱“清”。元丰元年所作《和鲜于子骏〈郓州新堂月夜〉二首》其二曰:“独作五字诗,清绝如韦郎。” 称赞对方的诗清绝如韦应物。元祐元年所作的《次韵朱光庭喜雨》:“清诗似《庭燎》,虽美未忘箴。” 朱光庭原诗已佚,苏轼这里赞扬朱光庭的喜雨诗关心民谟,上接《风》《雅》。苏辙的和诗则云:“谁似臣居易,先成喜雨箴。” 用白居易的讽喻诗相比,并未像苏轼那样直接跳转成“清诗”的评价。另如,元祐六年作于颍州、送欧阳棐的“子诗如清风,翏翏发将旦” ,也是将对方的诗作与清风相譬,可见其审美上的偏向。

    熙宁七年,孤山僧人惠勤初罢僧职,苏轼写诗相送,诗曰:

    轩轩青田鹤,郁郁在樊笼。既为物所縻,遂与吾辈同。今来始谢去,万事一笑空。新诗如洗出,不受外垢蒙。清风入齿牙,出语如风松。霜髭茁病骨,饥坐听午钟。非诗能穷人,穷者诗乃工。此语信不妄,吾闻诸醉翁。

    ——《僧惠勤初罢僧职》

    虽未用清字,却仍用“洗出”之语。既适合惠勤的身份,又以欧公穷而后工说相鼓励,十分恰切。

    再如元丰八年所作《怀仁令陈德任新作占山亭二绝》其二:

    我是胶西旧使君,此山仍合与君分。故应窃比山中相,时作新诗寄白云。

    “新诗”与白云一起,从山中寄与山外之旧人。诗人似脱离世俗之轨则,而有出尘之想。这一高远不俗的审美风格与苏轼自称的“清绝”是完全相合的。开头道“我是胶西旧使君”,末句则是“时作新诗寄白云”,形成开阖咏叹的结构。

    在用“清”形容“新诗”以外,用“弹丸”和“玉屑”来作比“新诗”,也是苏轼经常用的。他用这两个词语来形容道潜诗作:

    上人学苦空,百念已灰冷。剑头唯一吷,焦谷无新颖。胡为逐吾辈,文字争蔚炳。新诗如玉屑,出语便清警。

    ——《送参寥诗》

    我有方外客,颜如琼之英。十年尘土窟,一寸冰雪清……新诗如弹丸,脱手不暂停。

    ——《次韵答参寥》

    上引两首与道潜的唱和诗,分别作于元丰元年与元丰二年,主要以“弹丸”形容道潜诗风的流利宛转。道潜是苏轼密切的诗友,苏轼喜其诗风,元好问称:“东坡读参寥子诗,爱其无蔬笋气。” 元祐六年,苏轼写《八声甘州·寄参寥子》送道潜,其中就有热切的、对双方诗友身份的肯定:“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 不断对对方的诗友身份予以肯定。

    如评论者指出,苏轼的诗在“弹丸”论方面,“创作次数最多” 。作于元丰八年的《次韵王定国谢韩子华过饮》,亦用“弹丸”来形容王巩的“新诗”:

    新诗如弹丸,脱手不移晷。

    苏轼在给王巩的信札里说:“新诗篇篇皆奇,老拙此回真不及矣。” 王巩的诗写得很快速,将诗文结合起来看,苏轼反复表达以读到王巩“新诗”为乐,诗中所述并非客套语。

    以“弹丸”喻诗,在诗论史上也经历了一段著名的进阶。“弹丸”说最早的渊源,可追溯至《南史·王筠传》所载谢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语 。苏轼以“弹丸”形容“新诗”,之后成为江西诗派的代表性论点之一。宋人的诗话也明确指出苏轼“弹丸”说与谢朓说的渊源。 “珠丸”的比喻,胡宿比苏轼提出得更早,胡宿的《谢叔子杨丈惠诗》:“倾出囊中和月露,皎如盘底走珠丸。”沿用谢朓的“丸”说。不过苏轼的贡献是常在唱和诗中将“新诗”与“弹丸”并提。“弹丸”与“新诗”一起出现,不但突出其新奇感,也增添了自己嗜新的偏好。苏轼在审美意义上偏爱的,是传递友人心声、展示友人诗艺的新作,是流转自如、予人一种气质生新而致观者目不能旁视的具有美感的新作。

    有时他还用与“弹丸”相近的“珠玉”来形容对方诗作,如“纸落云烟供醉后,诗成珠玉看朝还”,等等。强调诗歌创作的即时性与审美的圆融性,是以禅喻诗的结果,苏门诗人大多发展了这一倾向。黄庭坚《双井茶送子瞻》中的“想见东坡旧居士,挥毫百斛写明珠”,同样是用“珠玉”来形容“新诗”。苏轼与之类似的还有“清圆”:“中有清圆句,铜丸飞柘弹。”有时形容为“脱兔”,“好诗真脱兔,下笔先落鹘”。都是迅捷的形容。“脱兔”一词用来形容对方作诗的捷才,与“弹丸”一样处于某种快速的流动性中。

    纳博科夫在《优秀读者与优秀作家》一文中写道:“事实上,好小说都是神话,并且这里选的小说更是最上乘的神话了。”纳博科夫所认为的“好小说”出自脱俗而有想象力的心灵,故有神话的譬喻,当然诗歌亦是如此。选用什么样的文学语词来形容对方的诗,是可以由作者挑选的,词语的排列组合间充分寄托着某种文学理想。纳博科夫眼中“最上乘的神话”,套用在苏轼身上,也就是他认为最上乘的“新诗”,多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清气的流露。而“新诗”如“弹丸”的说法,既沿用六朝诗学,又为宋代诗论史起到重要的助推作用。

    诗歌史上,绝大部分的“新诗”多是在赠答唱和诗中出现,这是“新诗”生成的天然特点。就诗歌传统而言,离别之际言赋新诗,本身是汉晋以来的诗歌传统。建安时期,王粲有《赠蔡子笃诗》,云:“何以赠行,言赋新诗。”西晋时张华答何劭诗,也留下了“良朋贻新诗,示我以游娱。穆如洒清风,焕若春华敷”这种对对方诗句的著名形容,对后世游娱之场合与“新诗”写作的结合起到示范作用。甚至用“清”来形容朋友相赠的“新诗”,也是晋人传统,如孙绰《答许询诗》的第八章:“贻我新诗,韵灵旨清。” “清”是苏轼诗歌的特点,也遵循赠答诗史上的审美理想。

    就“新诗”生成机制而言,大致在以下两个方面发挥作用。首先,宋人多集会诗,“新诗”担负起人际交往的功能,而酒宴歌席等社交场合予“新诗”以创作环境上的刺激。例如,宋初田锡的“忽捧新诗若为意,闻诗胜得千金赐”,即是出于特殊群体(翰林学士之间)与特殊场合(重阳宴集)时酬赠交游的需要。像苏轼与其交游圈(不止于苏门诗人)在各个时期、尤其仕途较为平坦时期,比如两任杭州时期、元祐时期,多有频繁的诗歌交往和互动。其次,就诗人个性与外在境遇而言,性喜交友与精神慰藉的需要也是“新诗”出现的重要原因。苏轼性格洒脱,喜爱交友,宋人诗话载其在西湖见题壁诗而求之以作者,可见一斑。而精神慰藉则是在严酷的外部环境下、譬如贬谪时期所需要的,是友情的重要象征。

    描述对方赠诗这一诗歌活动,是涉及“新诗”的重要因素。同样具有称扬性质的,如欧阳修庆历元年所作《送孔秀才游河北》:“及子来叩门,手持赠子篇……子文谐律吕,子行洁琅玕。”不过欧阳修并不像苏轼那样时时鼓励对方作诗。惠勤与欧阳修有多年过从,苏轼为惠勤诗集写序时说,惠勤是欧阳修“常称之为聪明才智有学问者,尤长于诗”。欧阳修庆历三年所作《送慧勤归余杭》,并不着眼于对方的诗人身份。但对于梅尧臣这样的真正意义上的诗友,欧阳修是十分期待其新作的,寄答梅尧臣的“郭生书来犹未到,想见新诗甚饥渴”,“况出新诗数十首,珠玑大小光陆离”等,都是其惊喜与期待兼具的心态的反映。反观梅尧臣也对欧阳修说的新诗有敏感的回应,他在诗中说:“邀以新诗出古律,霜髯屡颔摇寒松。”与欧阳修和梅尧臣这样专向、固定的诗友相比,苏轼的诗友人数更多,范围也更大,他本人对“新诗”写作的兴趣也愈大,结合特殊情境的作品也较多。

    宋诗这种交往繁富的诗歌结构中,描述收到对方“新诗”的心理,联系二人的交往或是自己的生平,贯穿了一种畅叙友情、寄予人生意味的写作心态。像梅尧臣写给韩绛的赠诗:“索以新诗章,遍览日欲暮”,体现了对友谊与对方文才的珍视。文彦博写给庞籍的诗,“相国情深最知我,邮筒千里贶新诗”,也有着直白的感情流露。而赵抃的“别来早获鱼中素,两首新诗一纸书”,含蓄余韵则从典故中来。或是书写期待对方新诗的心理,如王益柔的“一留为惠固已多,敢冀新诗旋踵作”,皆出自日常的文人交往雅趣。

    在与苏轼交往密切的诗人中,黄庭坚大概是将这种复合的赠答结构运用得非常纯熟的一位诗人。作于熙宁四年的《次韵任公渐感梅花十五韵》,“落梅新诗入吾手,惊起诗魔如发愕……蚤从琪树折春飙,每见新诗泪双落”,不但写自己诗思如魔,还写见到对方“新诗”激动有余的心情。《谢仲谋示新诗》:“赠我新诗许指瑕,令人失喜更惊嗟。”称扬之余,生动描述自己的接受心理,接着从艺术角度描述其诗之清美。黄庭坚的“新诗”书写虽然在数量上不及苏轼,但他与苏轼一样,善于用高超的诗艺与不落俗套的诗歌结构,创造出专属于赠答诗的动人的诗歌情境。

    同一个文学圈子中,这种对于“新诗”的期待是相互的。苏辙也在唱和中向苏轼索以“新诗”,嘉祐八年苏轼重游南山,苏辙就写诗嘱其兄说:“应有新诗还寄我,与君和取当游陪。”鱼雁往来的“新诗”可以用来替代真实世界的陪伴,这是热爱诗歌的人才会有的共同体验。另外,苏辙在次韵诗中还有一些别的说法,其《次韵子瞻秋雪见寄二首》其二:“离思隔年诗不尽,秦梁虽远速须譍。”诗不尽即是谓其兄长频繁示以“新诗”。

    众所周知,苏轼一生历经坎坷,但他在此过程中体会“人生如寄”,抒发“是身如浮云,安得限南北”,“吾生如寄耳,何者为祸福”,等等人生况味。这种情况下,友人寄赠“新诗”的拳拳之情,在孤寂的生涯中给予他最大的慰藉,唱和往还之作,代表了一种与流离失所相对抗的生活理念,即在任何困境中坚守诗歌生活。这一状态是由诗歌世界创造的,诗歌已深刻地契入生活,尤其在惨淡的流放生涯中,亲朋寄予的“新诗”代表了一种稳固的精神后援。苏轼明确将这种需求表达出来,形成一种几无障碍的良性互动。而且,虽然有些“新诗”出于流寓时期,境遇糟糕,但苏轼的“新诗”却与愁苦却无涉。流寓黄州期间,武昌的故吏郑文赠他一把铜剑,他写诗说:“苏子得之何所为,蒯缑弹铗咏新诗。”还是说的自己写诗这一事件。元丰三年,还处在被贬谪后的惶惶不安中,但已禁不住想要吟咏“新诗”。境遇不佳的情况下所期待的“新诗”,是能慰人牢落的。王禹偁淳化四年(993)所作《留别仲咸》,其二末联云:“解梁去此无多地,时寄新诗慰客愁。”文同的《酬仲几秦州道上见寄》:“新诗慰牢落,为一破愁颜。”同样是流寓之作,苏轼并不言愁,这是由他的性格和主观意愿所共同决定的一种表达方式。

    艺术史学者古列维奇说:“语言不仅是一套符号系统,它还构成了一个关于价值和概念的有决定意义的系统。”诚如之言。友朋交往,贻以新诗、相互酬唱,是汉魏以来的文人传统。苏轼诗中的“新诗”,多来自于交情极深的密友,包括其兄弟苏辙,故人孙觉、道潜、王巩,门生秦观等,他们都是苏轼稳定的唱和赠答的诗友。无论是出自苏轼本人,还是苏轼设想他人之行为,也就是与其诗侣亲朋密切酬唱,并迅速地对对方的诗作予以反应。在诗作中经常地写入“新诗”,部分导向、鼓励了一种新的文学机制的生成,就是及时写作新诗、予以品评。戴表元谓“往时文士,尝经欧、苏二公门下者,谈话皆有模楷”,部分指出了这种精神上给予后进的力量。以苏轼为代表的喜作“新诗”的文学生态,与隆宋的诗歌高峰的生成,无疑是环环相扣的。

    ①    本文所统计的苏轼诗涉及“新诗”46首,其中43首见于《苏轼诗集》(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2)前四十六卷。书第四十七至五十卷所收苏诗补编、他集互见以及五十卷后所附增补部分中涉及“新诗”的共计6首,其中《补编》中的《赠人》《和陶归去来兮辞并引》《会饮有美堂,答周开祖湖上见寄》计入本文的考查范围;卷四八《补编》中的《题沈氏天隐楼》与苏诗风格不似;增补部分的《舒啸亭》见于清代同治时府志与县志,风格亦明显不类苏作;他集互见的《游山呈通判写寄参寥诗》与苏诗风格不似。以上三首未计入。

    ②   宋代酬唱诗歌、诗学的方面的研究,可参见吕肖奂、张剑:《酬唱诗学的三重维度建构》,《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巩本栋:《唱和诗词研究:以唐宋为中心》,中华书局,2013。与苏轼有关的群体唱和,可参见周裕锴:《诗可以群:略谈元祐体诗歌的交际性》,《社会科学研究》2001年第5期;马东瑶:《苏门酬唱与宋调的发展》,《文学遗产》2005年第1期,等。

    ③   《苏轼文集》卷五一《与李公择十七首》八,中华书局,2004,第1499页。

    ④   《苏轼诗集》卷四十,第2189页。

    ⑤   《苏轼诗集》卷四三,第2350页。

    ⑥   《书文与可墨竹并叙》中的“诗今为谁新”,也是相近结构,不过这里不计入“新诗”其中。

    ⑦   《苏轼诗集》卷二六,第1373页。

    ⑧   杨胜宽:《苏轼与孙觉交往述论》,《蜀学》第15辑,西安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第86-97页。

    ⑨   《苏轼诗集》卷二五《孙莘老寄墨四首》其二,第1321页。

    ⑩   王禹偁:《自宽》,载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卷六六,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第744页。

    ⑪   赵抃:《寄酬旧交吴中复龙图》,载《全宋诗》卷三四二,第4184页。

    ⑫   《苏轼诗集》卷一六,第828页。

    ⑬   《苏轼诗集》卷一七,第905页。

    ⑭   《苏轼文集》卷五二《答秦太虚七首》一,第1534页。

    ⑮   此诗作年说法不一,一说治平元年,一说嘉祐八年。前者参见孔凡礼:《三苏年谱》卷一四,北京古籍出版社,2004,第427页;后者参见张志烈、马德富、周裕锴:《苏轼全集校注·苏轼诗集校注》卷四,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第358-359页。兹从后者。

    ⑯   《苏轼诗集》卷五,第207页。

    ⑰   《苏轼诗集》卷五,第207页。

    ⑱   姚华:《“私典”及其诗学转型意义:以苏轼诗歌为中心》,《文学遗产》2021年第5期。

    ⑲   《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三,载黄庭坚著,刘琳、李勇先、王蓉贵点校:《黄庭坚全集》,中华书局,2021,第864页。

    ⑳   《苏轼诗集》卷一四,第666页。

    ㉑   《苏轼诗集》卷二六,第1392页。

    ㉒   《苏轼诗集》卷一四,第674页。

    ㉓   《全宋诗》卷四四五,第5418页。

    ㉔   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六,中华书局,1990,第107页。

    ㉕   山本和义通过分析这组洋川园池诗,指出“苏轼有意识地开辟出与王维、裴迪以及文同(另外还包含与之互动的鲜于侁、苏辙)诗作迥异的诗境”。参见山本和义:《诗人与造物:苏轼论考》,张剑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第164页。

    ㉖   《苏轼诗集》卷二六,第699页。

    ㉗   例如谢桃坊先生指出,苏轼的题画诗善于进行“画面的再现、画意的补充、画境的再创造”。参见谢桃坊:《苏轼诗研究》,巴蜀书社,2017,第121页。

    ㉘   《苏轼诗集》卷二一,第1133页。

    ㉙   谢朓:《怀故人诗》,载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8,第1429页。

    ㉚   W. 伊泽尔:《审美过程研究——阅读活动:审美响应理论》,霍桂恒、李宝彦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8,第156页。

    ㉛   《苏轼诗集》卷三十,第1608页。

    ㉜   《苏轼诗集》卷三十,第1608页。

    ㉝   《苏轼诗集》卷十,第513页。

    ㉞   《苏轼诗集》卷四八,第2609页。

    ㉟   《苏轼诗集》卷二五,第1325页。

    ㊱   《苏轼诗集》卷三三,第1749页。

    ㊲   张方平:《送苏学士钱塘监郡》,载《全宋诗》卷三○五,第3828页。

    ㊳   张咏:《旅中感怀》,载《全宋诗》卷五十,第541页。

    ㊴   《苏轼诗集》卷三六,第1958页。

    ㊵   《苏轼文集》卷三八,第1090页。

    ㊶   《苏轼文集》卷三八,第1754页。

    ㊷   《苏轼文集》卷五六《与孙子思》七,第1684页。

    ㊸   《苏轼文集》卷五五《与程全父》四,第1624页。

    ㊹   《苏轼诗集》卷二二,第1186页。

    ㊺   《孙莘老寄墨四首》其四,载《苏轼诗集》卷二五,第1322页。

    ㊻   《隐居通议》卷六,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第63页。

    ㊼   《苏轼诗集》卷四三,第2350页。

    ㊽   《苏轼诗集》卷一五,第726页。

    ㊾   《苏轼文集》卷五七《与鲁元翰二首》一,第1707页。

    ㊿   《苏轼诗集》卷一五,第775页。

      《苏轼诗集》卷一六,第846页。

      《苏轼诗集》卷二七,第1446-1447页。

      苏辙:《栾城集》卷一四《次韵朱光庭司谏喜雨》,载《苏辙集》,第279页。

      《新渡寺席上,次赵景贶、陈履常韵,送欧阳叔弼。比来诸君唱和,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临别,忽出一篇,颇有渊明风致,坐皆惊叹》,载《苏轼诗集》卷三四,第1824页。

      《苏轼诗集》卷一二,第576-577页。

      《苏轼诗集》卷二六,第1380页。

      此诗的解读蒙吴晋邦博士指教,谨此致谢。

      《苏轼诗集》卷一七,第905-906页。

      《苏轼诗集》卷一八,第949页。

      《遗山先生文集》卷三七《木庵诗集序》,载《遗山集》,四部丛刊景明本。

      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第668页。

      曾明:《诗学“活法”考索》,商务印书馆,2019,第137页。诗学“活法”与“弹丸”说的历史发展,参考此书。

      《苏轼诗集》卷二六,第1400页。

      张邦基:《墨庄漫录》卷二,中华书局,2002,第59页。

      李延寿:《南史》卷二二《王筠传》,中华书局,1975,第609页。

      《王直方诗话》,载吴文治主编:《宋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第1148页。

      《全宋诗》卷一八一,第2104页。

      《次韵答满思复》,载《苏轼诗集》卷二六,第1408页。

      《黄文节公全集》正集卷四,载《黄庭坚全集》,第80页。

      《新渡寺席上,次赵景贶、陈履常韵,送欧阳叔弼。比来诸君唱和,叔弼但袖手傍睨而已,临别,忽出一篇,颇有渊明风致,坐皆惊叹》,载《苏轼诗集》卷三四,第1824页。

      《送欧阳推官赴华州监酒》,载《苏轼诗集》卷三四,第1806页。

      纳博科夫:《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第4页。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357页。

      张华:《答何劭诗三首》其一,载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618页。

      《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第900页。

      田锡:《酬宋湜贾黄中二学士菊花之什兼呈诸厅学士》,载《全宋诗》卷四六,第492页。

      周紫芝:《竹坡诗话》,载何文焕辑:《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第339页。

      《居士集》卷一,载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31页。

      《苏轼文集》卷十,第321页。

      《居士集》卷二《病中代书奉寄圣俞二十五兄》,载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49页。

      《居士集》卷六《答圣俞》,载洪本健:《欧阳修诗文集校笺》,第163页。

      《高车再过谢永叔内翰》,载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第877页。

      《韩子华内翰见过》,载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卷二八,第1022页。

      《答青州相公二首》其一,载《全宋诗》卷二七四,第3502页。

      《次韵台州姚舜谐见赠二首》其一,载《全宋诗》卷三四二,第4207页。

      《奉答尧夫先生金雀石砚诗》,载《全宋诗》卷四○八,第5015页。

      《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一五,载《黄庭坚全集》,第1116页。

      《黄文节公全集》外集卷一八,载《黄庭坚全集》,第1179页。

      苏辙:《闻子瞻重游南山》,载《栾城集》卷二《苏辙集》,第20页。

      《苏辙集》卷一,第16页。

      《送小本禅师赴法云》,载《苏轼诗集》卷三三,第1758页。

      《和王晋卿》,载《苏轼诗集》卷二七,第1423页。

      《武昌铜剑歌并引》,载《苏轼诗集》卷二十,第1051页。

      《全宋诗》卷六五,第740页。

      《全宋诗》卷四四八,第5445页。

      古列维奇:《中世纪文化范畴》,庞玉洁、李学智译,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第145页。

      《剡源文集》卷一九《题李端叔帖》,四部丛刊景明本。

计量
  • 文章访问数:  79
  • HTML全文浏览量:  30
  • PDF下载量:  100
  • 被引次数: 0
出版历程
  • 收稿日期:  2023-06-05
  • 网络出版日期:  2023-11-08
  • 刊出日期:  2023-09-24

目录

/

返回文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