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文学+跨界文艺”新趋势——论人工智能对文艺的影响
详细信息New Trend of "Intelligent Literature + Cross-border Literature and Art": On the Influence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on Literature and 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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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人工智能迅猛发展,催生出智能文艺新概念;文学文艺与人工智能跨界融合,“智能文学+跨界文艺”应运而生,共生互长。这些纷纭多变的跨界创意新范式改写了“文学是人学”的理论,成为未来文艺发展的新趋势。目前智能跨界文艺发展的难点在于攻克量子思维、偶然例外、怪圈悖论等复杂谜题,亟需人类和人工智能共同思考和改进。智能跨界文艺研究将成为新学科,也将面临很多新问题:如何预估智能文艺的边界、风险和未来,如何应对沉浸感、互动性、定制化文艺等新现象,如何拓展新的话语理论系统……层出不穷的问题提出了更高挑战。Abstract: With the rapid development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new concepts of intelligent literature and art have emerged——"intelligent literature + cross-border literature and art", which came into being based on the cross-border integration of literature and art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hese new paradigms of cross-border creativity have rewritten the theory that "literature is the science of humans", and become a new trend in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and art in the future. At present, the difficulty of the cross-border development lies in how to solve the complex puzzles of quantum thinking, accidental exceptions, strange circle paradox and so on, which urgently needs the joint thinking and improvement of human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The cross-border research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and literature and art will become a new discipline, but meanwhile there will be many new problems facing it: how to predict the boundaries, risks and future of intelligent literature and art, how to deal with the new phenomena such as immersion, interaction and customization of literature and art, and how to expand the new discourse theory system. The endless problems will bring higher challen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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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百年来,翻天覆地的科技革命影响着文学样态。随着机械制造的更新换代,农耕时代的乡土田园文学、说书故事逐渐式微,进而转向工业文学、荒诞派和现代派文学,互联网时代则有网络文学,而新世纪人工智能大数据更催生出智能文学。科技对文学的渗透从未像今天这般迅速、全面。
在人工智能迅猛发展的融媒介时代,文学何为?何以为文?人类面临挑战如何应对?文学与人工智能是对立还是融合?人工智能如何影响文学样式?变化有哪些维度?智能跨界文艺将以什么面目呈现?若人类不再是世界上唯一的智能体,那么文学价值该如何界定?人类文学的独特性是否还存在?这些问题值得我们深思。
一. 智能文学:新概念
人工智能的英文为Artificial Intelligence,缩写为AI,是诞生于互联网高科技时代,在大数据、云计算、物联网、传感网、脑科学、生物学、数学哲学等新理论驱动下,开发用于模拟、延伸和扩展人的智能的技术方法及应用系统。1956年,约翰·麦肯锡(John McCarthy)最早使用人工智能这一术语。2016年,阿尔法狗(Alpha GO)击败围棋高手李世石,标志着人工智能崛起。《华尔街日报》《福布斯》《财富》称2017年为人工智能之年。人工智能是继工业、电力、互联网革命后引领第四次工业革命的核心技术,目前发展核心为语言图像识别等模拟人的意识、思维信息过程,有类人的感情及能力,甚至超过人的智商,具有推理、学习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且具有创造性。
未来超级智能机器人在量与质上都可能超过人类。人类天才智商约200,而超级智能智商可达到10 000,能三头六臂处理多项任务,应用领域全面渗透,前景广阔,如AI主播、AI翻译、AI作家、AI教师、AI警察、AI心理师、AI工程师等,“新人种”涌现,越来越多行业被AI碾压;保护非遗,让古物栩栩如生,如数字敦煌、数字故宫等;智能医生预测病患死亡、进行远程手术;寻找失踪和被虐儿童;借助高级数据分析抵御欺诈;无人驾驶汽车、船只和飞机……数据就像氧气,数字化信息革命将彻底改变人类的生活方式。早在公元前,《列子·汤问》就有类人想象,“穆王惊视之,趋步俯仰,信人也。巧夫!领其颅,则歌合律;捧其手,则舞应节。千变万化,惟意所适”,还引出了穆王恨其诱惑姬妾、造物者剖而解惑的故事。1818年玛丽雪莱的长篇小说Frankenstein讲述人造怪物弗兰肯斯坦的悲剧一生。21世纪之交霍金《时间简史》、凯文·凯利《必然》、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对人类科技未来多有描述。近几年,人工智能话题大热。习总书记指出,要推动我国新一代人工智能健康发展。国务院制定《中国制造2025》《机器人产业发展规划(2016—2020年)》《“互联网+”人工智能三年行动实施方案》;尤其是,《新一代人工智能发展规划》设定三步走目标,从2020、2025到2030年,人工智能总体技术和应用与世界先进水平从同步到部分领先,到总体领先,成为世界主要人工智能创新中心,跻身创新型国家前列和经济强国。至2019年,在中国举办的世界智能大会已是第三届。人工智能研究声势浩大,各行各业跨界渗透讨论,书籍出版铺天盖地,中国知网有九万多篇论文研究,“学习强国”APP相关文章丰硕。国家大脑数据新政建立国家治理新体系,天网无处不在,每时每刻皆被终端记录、连接存储。华为云提出“普惠AI”理念,将人工智能渗透进普罗大众的日常生活,将数字代入每个人、每个组织,构建万物互联的网群社区,因趣缘而结集成各种圈层。物联网、数联网开创数文明时代,“数字化社会主义”讲究共建共享。
智能文学是笔者为人工智能自动写作设定的新概念。智能文学的创作主体是人工智能,电脑自动写作,区别于人类文学。若是人与智能合作创造,参与程度的多寡是人机交界、人与非人文学区分的灰色地带。智能文学改写“文学是人学”的理论,智能文学未必模仿人,而强调“智能性”,与“人”不同。网络不仅是智能文学的创作载体,更是其创作母体,如超链接文学、互动文学将有更匪夷所思的可能性,比人类的网络文学更高级。智能文学与科幻文学一样,皆因高科技而生。智能文学不仅触发未来想象,也融汇古今中外文化;不仅是虚拟镜像,也更有可能将仿真、拟真世界转化为现实掌控,这也比人类的科幻文学更高级。
有人曾说,面对人工智能,文学领域是人类的最后防线。吴军2016年指出,“计算机写作从大量文本语料中学习写作,统计语言模型要判断单词串是否像一个合理的句子的概率模型”①,对机器写作不怎么看好。然而,2017年后,一批智能文学问世并不断发展。人机诗歌真假难辨:“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西窗楼角听潮声,水上征帆一点轻。清秋暮时烟雨远,只身醉梦白云生。”前者为秦观《金山晚眺》,后者由IBM名为偶得的机器人创作。日本北海道大学使人工智能创作出自传作品《当电脑开始写小说的那一天》,评审团认为该作结构紧密,但离获奖还有一定距离,如人物描写不尽人意。智能机器微软小冰2017年出版诗集《阳光失了玻璃窗》,诗云:“像花的颜色/也渐渐模糊得不分明了/蘸着它在我雪净的手绢上写几句话/钢丝的车轮在偏僻的心房间/香花织成一朵浮云/有一模糊的暗淡的影/是我生命的安慰/只得由他们亲手烹调”“向着城市的灯守着我,咬破了冷静的思想”“树影压在秋天的报纸上/中间隔着一片梦幻的海洋/我凝视着一池湖水的天空。”这些诗句有一定的真情实意和文学性,机器类人写作,几可乱真。机诗较人诗而言,意象更多元,跳跃性更大,思维更逆转、更超现实。智能革命将使语言进入核爆期,更有繁殖力和流通力。
① 吴军:《智能时代:大数据与智能革命重新定义未来》,第315页,中信出版社2016年版。
有些科幻作家想象描写智能文学,如刘慈欣短篇小说《诗云》,收入王德威、高嘉谦、胡金伦编《华夷风:华语语系文学读本》第四章“史与势”,该单元作品既有对过去生活的怀念,也有今昔之间的强烈对比;既有旺角夜与雾的热血与激情,也有未来世界中外星人操纵诗歌的颠覆与嘲讽。《诗云》为全书的压轴之作,讲外星球智能创造的“李白”如何作诗,最终又如何走向茫然和困惑。编者在“史”与“势”交汇互通的发展道路上,将科幻小说视为华文文学的未来,这崭新的眼光显示出对华文文学发展态势的期待。科幻文学之“势”除了创造力之外,更多的是人工智能不可估量的判断力与再生力。作家站在科幻角度,跳出边界之外,重新审视人文视野局限,不断超越对文学、文明的反思局限。这些科幻作品对智能文学的想象无论是乌托邦或恶托邦,都值得我们进一步思索、延伸。
人工智能对文学的革命性影响远比白话文、简繁字转化运动更深远。这种影响属于渐变式还是突变式,取决于人工智能更新迭代的进展速度,即像人还是超人抑或超超人。人工智能从机器学习(Machine Learning)迈向深度学习(Deep Learning)。机器学习研究计算机怎样模拟人类的学习行为,从样本中学习。若只用算法程序进行创作,此类文学多刻板印象,刻下机械学习印记,体现程序员的意志。深度学习则在了解视觉机理、结构特征、深度神经网络、常用模型方法的基础上,模仿人脑机制来解释图像、声音、文本等数据,无监督地让机器掌握学习能力,通过组合低层特征形成更加抽象的高层,以表示属性类别或特征。
当然,更厉害的是人机互融成为超脑超人,具备超级学习能力。万人万物互联,不仅有庞大数据库可阅读案卷,且能自我学习;不单使用随意排列组合的穷举法写作,还可模仿人类口吻写出符合逻辑的文章,以人类的审美方式表情达意;可写微诗,也可写长篇巨著。当然,人机互融困难重重,如融合的平衡度如何把握,人类的掌控度是否会被削弱,等。概率论有“无限猴子定理”:若无数猴子在无数打字机上不限时地随机打字,总会在某个时候打出莎士比亚的全部著作。如果人工智能自动生成文学日益进化,导致越来越多莎士比亚式的“作家”涌现,会是什么情况?目前,有些作家有“饭碗快要弄丢了”的深感危机;但多数传统作家依然对文学抱有信心,如韩少功说他没看到人工智能接管文学的任何证据,马原表示不会阅读智能文学。智能文学更多地是俘获新新人类。
当智能文学涌现出一批佳作,拨得动大众的心弦、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具备一个时代的代表性和跨时代的启示性,就是其立足之时。那么,智能文学经典将如何界定?好作品难以再重写超越,呈现出审美的共通感,即便戏仿改写经典的作品也无法撼动经典的位置,不可模仿、不可替代,这大概就是经典的边界。人工智能参与文学互动,不是廉价写作软件成为抄袭助手,或只擅长写风景、场面、制度或情节等,而是升华为创造艺术;不再仅仅是语言的变革,而将涌现出人类尚未思考的主题和尚未实验过的新叙事形式。这些都将彻底颠覆文学的形态内容、文体风格、媒介载体、传播方式、受众模式、评价标准等因素。
二. “智能文学+跨界文艺”:共生体
随着人工智能勃兴,罗兰巴特的“作者之死”学说意义可能有变。它将不再指作品写完后作者任务完结、读者阐释决定作品生命力,文本因此更有开放性和多元性;而是指人类作者的创作可能被智能文学逼至绝境。提出担忧,其实是为了警惕和防范。穷而不通则变,或许因此能逆风翻盘,绝境逢生。
跨界,是人类面对智能逼迫的生存之选。人工智能是未来艺术创作的融媒介大师,是真正的跨界高手,将作家、舞蹈家、音乐家、美术家、科学家、政治家、军事家等角色集于一身。跨界艺术是人工智能文艺到来的前奏。如微软小冰已不再局限于诗歌创作,在音乐与美术方面皆有成就,甚至与人类画家共同举办艺术跨界展“小冰‘绘’有期”,可谓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智能文学将不再是完全的纯文学形态。智能文学内涵和外延不断扩大,虽仍以语言为中心,但内容形态将全面更新;不再仅以网络为承载物,而发展成跨界文艺,多媒介、多感官水乳交融的创意,多为ACGN(即Animation动画、Comic漫画、Game游戏、Novel轻小说)合体。智能文艺将与科学、大数据与微创意等多维整合,打造文理叙事交织、文理符号融合、网络百科叙事、大数据叙事、微文学、微视频、微文化创意等多种文化现象。
历经20多年发展,如今的人工智能更强调人机协同、跨界融合、群智开放、自主操控,这将会催生出更复杂多变的跨界创意新范式。智能跨界文艺更有利于开拓文、图、影、乐合一叙事,开拓图文互渉叙事、导航地图文艺、可视文学与VR文学互动;巧用语音、音乐、美音、噪音等听觉符号,创建视听互联的天空文学、有声诗文、口述史、脱口秀;开辟通感文艺如味觉与嗅觉互联叙事、触觉与嗅觉互动拓展等,探究视觉、听觉、触觉、嗅觉、味觉等多感官整合叙事;听文本、图文本、触文本、影文本整合,影视动漫动画与3D改编叙事、影视小说3D游戏、人机互动故事游戏。长篇小说适合印刷时代的阅读,跨媒介新文艺适合网络时代的受众视听。跨媒介创意活用大数据,从量化到质性分析中寻找灵感,有些是长篇巨制,有些则是微型短制,也有微博微信、闪小说、微视频微文化创作,抖音、快手等短视频蔓延,走出语言的牢笼,挑战语言中心主义的媒介知识型,受众更易被影像—运动—事件的“情动”模式吸引。智能文艺不知疲倦地、快速实验跨界打通的各种可能性,更易穷尽各种故事的题材和讲故事的叙事法,在可能与不可能的动态发展之中进化。
智能文艺更强调现场感、沉浸感、互动感。日本千野拓政教授认为,明清白话小说是戏剧加民间故事,保留了“话说、看官、且听下回分解”等说书人形式;眉批既不是原作者写的,也不是注释,而像在现场评价说书人。到近现代后,读小说像一个人在密室里看作品,现代小说主讲人的心理,仿佛向上帝诉说苦闷或者欢乐。但当代小说强调现场感,如读者跟随侦探作品参与破案过程。当今科幻小说、纯文学、通俗文学也讲究现场感。①智能跨界文艺并不是只讲究科技而没有传统根基,反倒在交互感方面更好地因袭了中国传统点评文学、说书文学的长处,而更强调现场感、代入感、人机交流、作者读者对话,互动游戏、通感叙事、VR故事更注重立体多维的真切感、代入感、沉浸感。这不仅促成了艾布拉姆斯《镜与灯》中“宇宙、作家、作品、读者”四维一体的多元交流对话,而且增加了虚拟现实、多媒感官,更立体多元;不仅是四维,而更是多向度、多维视角。
① [日]千野拓政:《年青一代兴趣不在于纯文学》,载《法制周末》,2012-07-17。
智能文艺从简单语言处理到诗句写作、长篇小说,再到哲学思想论著写作,最后升级为跨界文艺创意,不断挑战新的可能性。未来发展趋势是探讨算法时代的智能自动生成文学与跨界文艺,进一步思考大数据、云计算如何影响跨媒介创意,如何抓取数据统计分析更有利于激发创意的问题。开掘可能与不可能叙事、科幻叙事、互动叙事新可能,开拓科幻影视、图文乐视一体的跨界创意作品,绘出智能时代的跨媒介创意地图。这类融通创意具有跨媒介性、异域性、流动性、前瞻性,人际传播与网络传播结合,有利于个体性与群体性互动交流,实现传统经典的当代转化,弘扬全球网络的互动共享精神,实现跨界创意文化的全球传播。
三. 智能文艺发展困局:量子思维、偶然例外、怪圈悖论等难题
对于人而言,表情达意难,跨界创意难,思想深度难;对于人工智能而言,人心人思难测,人工智能与人类能否跨界融合更是难上加难。现今学界普遍存在一个疑问:人工智能强调高度的准确性、逻辑性还是思考不确定性、偶然性?抑或能在准确性的必然同时注意到例外、不确定的偶然?
量子思维是区分人与当今计算机的根本差异点。智能文艺如何学会处理一些悖逆关系,如科技思维与人文思维的差异:机械思维强调理性逻辑、必然、客观、精确、确定性, 量子思维关注非理性、无理性、非逻辑、偶然、不确定性。人类这两种思维交错发展。人有机械固定的学习能力,更有灵活的创造性、想象力、跳跃学习、灵感顿悟等思维能力。人像微观世界的粒子般不可观测,因自由意志是不可观测的粒子,预测本身也会改变被观测者的行为。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认为:只有打开盖的那一瞬才能确定猫的生死,因此一切都无法预测。量子思维省思不确定的现实,用术语“概率”描述粒子的位置和状态,术语“熵”描述体系混乱度、无序度的量度,表示黑洞中不可用热量与其温度的比值,是热力学中表征物质状态的参量之一。热力学第二定律认为孤立系统总是存在从高有序度转变成低有序度的趋势,即熵增原理。现实生活充满不确定性、可变性,那么能否用大数据、统计学、概率模型方法找到规律性?通过熵变化对不确定性进行定量描述,掌握熵变规律,对偶然事件进行动态识别,迅速发现突发性事件,预测不确定性?高科技手段谋求新的算法革命。那么,熵的不确定计算理念怎样进入直觉、非理性的文学世界,量子思维与文学观念交融能激发哪些创意,我们拭目以待。
人工智能难以攻克的瓶颈在于无穷循环的自咬自指、怪圈悖论以及不可思议。1931年,哥德尔(Kurt Godel)发布“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证明任何无矛盾的公理体系,只要包含初等算术的陈述,就必定存在一个不可判定命题,即系统漏洞。无矛盾和完备不可能同时满足,判决了数理逻辑的有限性。1979年,霍夫斯塔德(又译作侯世达)的论著《哥德尔、埃舍尔、巴赫——集异璧之大成》跨界剖析数学、美术和音乐专业的三大巨匠思想,对比分析埃舍尔的不可能版画、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巴赫的音乐对位法,省思数理逻辑学、人工智能学、可计算理论、语言学、遗传学等发展的未来方向,该书获普立兹奖。
由此我们可以想到,世界未必可解、有理,其实多是不可解、无理。禅宗的空无观拥抱矛盾和非矛盾,不像逻辑那么绝对。埃舍尔和毕加索能看到多重世界和多个平行宇宙。文学擅长思考递归怪圈、悖论两可,如博尔赫斯、卡尔维诺、昆德拉、卡夫卡、西西、董启章都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文学范式。钱钟书早就论述过,逻辑不能裁判文艺。韩少功也指出:人类不能没有逻辑,然而逻辑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语言、理论、各种知识等人之所言(名)是灰色的,言之所指(实)却常青。由符号与逻辑所承载的人类认知无论如何延伸,也无法抵达绝对彼岸,最终消弥名与实的两隔和人与物的两隔——数学也做不到。这世界就是这样要命的略欠一筹。“文学擅长表现名无常名、道无常道、因是因非、相克相生的百态万象,心有灵犀一点通。人的契悟、直觉、意会、灵感、下意识、跳跃性思维……包括同步利用‘错误’和兼容‘悖谬’的能力,把各种矛盾信息不由分说一锅煮的能力,有时候竟让2+2=8或者2+2=0甚至重量+温度=色彩的特殊能力(几近无厘头),各种大智若愚让机器人懵圈。人类处理价值观的能力超强而且特异,文学长于传导价值观。而电脑没法不讲理——不能非逻辑、非程式、非确定性地工作……人类和文学的复杂性非任何一套代码和逻辑可以穷尽。机器人写作既可能又不可能:可以胜任类型化写作,但创造性、高价值的作为行业引领和示范,仍需出自于人——特别是机器后面的优秀男女们。”①确实,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宏观与微观、主观与客观之间有无数玄妙难言的关系。逻辑不能裁判文艺,智能文艺又如何逼近人类文学、从各种可能性走向处理不确定性呢?
① 韩少功:《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载《读书》2017年第6期。
智能文艺未来若能突破可算与不可算、可言与不可言、可测与不可测之间的疆域,是为成功。若能在即兴即时、意外例外、无序混乱中激发出创意,则更易诞生出新文艺。哈福德在《混乱:如何成为失控时代的掌握者》中指出, 秩序观形成于工业时代,而随性混乱、矛盾分心、犯错警惕包含了后现代时代最需要的品质:创造力、应变力、适应力和自由独立。走出内心的舒适区,利用挫败和干扰打破艺术创作、科学研究的僵局,在任意的震动、失控的边缘捕捉逆袭的创造魔力。整合型社会资本强调集中注意,隔离干扰,适合于团队合作;反之则为链合型社会资本。如果能既整合又链合,整体与个人复合互渗,更有利于创新。认知多样性、多项目工作法是提升创造力的秘方,有利于找到不同想法的连接点。②显然,智能文艺有必要像跨界高手般,在不同领域自由地穿行、轮作。
② [英]蒂姆·哈福德:《混乱:如何成为失控时代的掌控者》,侯奕茜译,第35—63页,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徐子沛提出“数文明”概念,指出人类无法记录一切,时空可扭曲,局部再现,但不可能完全复制;各类网络只记录断片数据,即数据量子化,而难以提供一条完整准确的轨迹。③人性可被大数据记录之处,变成科学;在无法完全记录之处,变成文学。文学对人性、万象做各种可能性的呈现,逐渐逼近世界的真相。科学与文学相加,会逼近事实。但数据再大,终究不是事实。一旦记录,就成为过去,记录永远在追赶事实。世界万象周行不殆、须臾万变,像人口普查难以计算某个时间点真正的世界人口数量。人类像刻舟求剑般只能掌握某个节点某个范围的事实,因此数据是相对的。过去我们认为,计算机能理解、能做的就是科学,不能的就是艺术。但如今边界被打破,艺术中的有些部分也在变成科学,如用表情监控电影的笑点、泪点,再用量化方法引导情节设计。人类拥有大量难以言说的隐形知识,难以被规则化、语言化(医生教授年纪越大越值钱),因为隐形知识跟年龄经验的积累有关,难以言表且难以传承。那么,“数文明”之外,未来有没有新的文明形态?
③ 徐子沛:《数文明——大数据如何重塑人类文明、商业形态和个人世界》,第281—318页,中信出版社2018年版。
智能文艺要省思人工智能的危险性:电脑在自我进化,人工智能对人的挤压导致人的边缘化、无用化。最初,智能机器可能在向人类学习,然后人类向智能机器学习,人工智能在人类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时候嘲笑人类。科技给人侵略感,仿佛到了科技后殖民时代。互联网原罪、数权、数罪、数纹、数据证据等新词汇涌现,这些都衍生出更多新话题。人类已再造出数据虚拟空间,且数量还在爆炸式发展中;众智群智出现,普通人创新的可能性增加;社会从精英驱动进化到全员驱动,人人都是高能个体,人人持剑同时也是剑下人,创新就像在无人区作业。科幻电影《超验骇客》讲威尔·卡斯特开发出极似人的智能人“品(PINN)“,却被反对派枪击,濒死前恳请妻子兼研究伙伴伊芙琳将自己的大脑与“品”合体,成为超验赛博格、碳/铁共生体,然后迅速全球联网,成为超验终极电脑,却因可怕的野心最终被摧毁。霍金、马斯克等都警告过人工智能的威胁:或将成为永久的独裁者,人类帝国被机器帝国取代。警示意在促成应对之道。未来亟待思考监管、观念、技术、安全、割裂等问题,制定对人工智能的发展界限、道德准则、可信赖条件。不是谋而后动,而是随动而谋,因应新时代变化而及时调整策略。
四. 智能文艺研究:新学科
智能跨界文艺研究将成为新的学术生长点乃至新的学科。中外学界日益关注媒介变革、新媒体文艺、符号学叙事学融通、科幻文学影视等前沿话题,逐步涌现出本雅明、麦克卢汉、鲍德里亚、福柯、艾柯、德里达、詹金斯、玛丽·瑞恩、詹姆斯·费伦、赫尔曼、米勒、雅各布·卢特、马克.柯里、塔拉斯蒂、赵毅衡、赵稀方、傅修延、申丹、罗岗、赵宪章、龚鹏程、高友工、龙迪勇、唐小川、严锋、单小曦、蒋述卓、李凤亮、陈定家、黄发有、曾大兴、王敦、王福和、严飞、李志铭、滕威、凌逾、李森、王坤宇等大批学者,他们的著述观点以及为建设这一跨界体系所做的努力不容小觑。中国社会科学院、四川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华南师范大学等已有团队凝聚。中国社会科学院召开“数字人文时代的中国文史研究”研讨会,罗岗教授新文题为《“媒介革命”与“社会革命”——社会主义文艺转向对“视觉文化”研究方式的挑战》,证明跨界文艺作为新兴学科势头强劲。20多年来,笔者一直从事跨媒介叙事、跨界创意文化研究,探讨文学与艺术、科技、媒介网络等的融通关系,出版《跨界网》《跨媒介香港》《跨媒介叙事》等论著,讨论赛博空间叙事、文舞双全共振叙事、味觉地理叙事、动态图像影像诗等新艺术创意。跨媒介叙事的普遍美学特征是文理兼顾,叙事视角多元,有科学性、非文人倾向。跨媒介艺术家多专多能,从纸质媒介跨到影像媒介整合,自编自导,投身影视产业;既是作家又是画家,创造图像诗文,创设公司;既是作家又是记者,打通虚构与非虚构叙事,经营自媒体,多有跨界从职或从艺的成功经验。新时代电子媒介兼收并蓄,网读环境好,成本低,免费共享易,促使口述史、访谈录、网络文学影视、电游手游繁荣发展。人工智能时代有必要探究跨媒介方法论,考察促进跨媒介创意实践和研究的有效方法,如考现法、空间分析法、考古法、时间贯通法、活用传统法、融通创意法。考察有利因素,也剖析不利因素,如网虫网瘾、低俗化与雅致化的悖逆,分析如何消除负面影响。
智能文艺研究要处理数字原住民和数字移民之间的审美代沟。不少学者哀叹文学死亡,如德里达、米勒等皆参与过讨论此话题。其实文学不死,只是改换了面目。每种新文学形态冒头之时,都有反对之声。如1996年少君把网络文学概念带到大陆时,当时很多作家认为网络文学无用,如今大部分人都通过网络读书写文、认知世界。其实,老一辈与新一代接受新事物存在年龄错位和逆差关系:越是年轻的网络原生代,数码冲浪的时间越长。网生一代经新媒体音频、视频阅读刷屏哺育成长。这些信奉孤独美学的隔绝性个体的知识谱系与前人不一样。网络土著们的新词汇如御宅族、二次元、腐女、鬼畜、梗/捏他、口癖、领便当等,自成网络部落方言系统。网络潮人有一套自成体系的脑补数据库,不懂者听来像天方夜谭,新旧两代人存在数字化代际冲突。邵燕君主编的《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专门研究此课题,有些网络方言正在打破次元之壁,进入主流话语。
年轻学者与年长学者关心的问题不一样,研究课题也有代沟。从时间来看,有历史代沟,智能文学与网络文学、新媒介文学、超链接文学、电子游戏文学属于时代新课题,不太被传统学界认可,申报课题和发文都比较困难。现当代文学学者们过去带着学生读报刊,如今读网络文学,关注重点可能不再是鲁迅、钱钟书、张爱玲。学界的学术鄙视链也发生变化:古代瞧不起近代,近代瞧不起现当代,现当代瞧不起华文、网络、科幻文学。事实上,处于鄙视链低端的华文、网络、科幻文学反而发展迅速,大有从边缘走向主潮之势。超前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自觉接受比较文学、华文文学、网络文学、媒介学、叙事学、符号学等学科介入,因应智能文化环境,现当代文学学科归属有变,更讲究无边无界。中国新文学本来就包含敢于打破窠臼的质疑精神,这和网络文学、智能文学等在精神上是一脉相承的。
从正面角度而言,智能文学+跨界文艺将生成学科融合盛宴。2017年,美国西拉姆学院提出“新文科”概念,强调学科重组、文理交叉,将新技术融入哲学、文学、语言等课程,讲究综合性跨学科学习的“化学反应”。耶鲁大学校长苏必德说:“我们已经到了最需要人文学科的时候。”人工智能时代更需破旧立新思维、独立思考能力和文化创造力,如信息技术与艺术融合为网络化艺术设计。现今人才培养模式多为专科精研,若要转变不是一朝一夕就可实现。因此,教育理念首先要根本性扭转,实施通识教育,培养全面发展的创新型人才,由关注现实到关注未来。跨界融合成为新学科是大势所趋,文学文化如不能对人工智能高科技提出新的见解、新的因应之道,将更加脱离社会实践;如果没有原创性、纳新能力、自变能力,则更趋边缘、退化乃至萎缩。技术固然重要,但真正将人类变成奴隶的, 从来都是人本身,而不是机器。越来越多的学者对新兴事物有包容的大气度,从史料研究中抬起头来,走出书斋, 走进日新月异的智能世界,从思想深度意义上参与这场新时代的学科对话。在人工智能应用爆发的当下,跨学科共创嵌合的互动对话是现实要求。
紧扣新世纪文艺发展趋势,有必要探究智能文学的研究领域、知识体系、学科定位、学科体系,分析智能文艺建构的学科意义、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科技媒介发展给文艺带来颠覆性改变:从口头说书到印刷长篇,发展到网络影视新样式,再到人工智能与媒介文学互动。过去,大数据主要用来进行文学统计,通过计算词频来分析作家风格、分析各地作家数量质量、粉丝排行榜等。如乔克思《大分析》借大数据分析词汇语法、语用语体、言语识别,阐释文学特征、概率数据、文本比较、历史检索、频率统计等。信息增长依靠量(Volume)、速(Velocity)与多变(Variety),即道格·莱尼所称的“3V”。如今,大数据、云计算、混合云等概念层出不穷,大数据文学有更多的可能性,将更了解受众口味,诞生出私人定制文学、机选阅读等理念。正如3D打印时代不再是工厂批发生产,而是消费者决定个性产品,受众决定需要什么样的文学样式。有专家提出,未来教育不应是标准化的,而应是定制化的。智能跨界文艺将更了解受众需求,精准定位,收获粉丝。跨界艺术家多跨境行走,善于捕捉全球个人乃至大众的口味,把握受众的群体或者个体需求,更大众化、接地气,更重受众参与。决定文学趋势方向的可能是庞大的粉丝军团,而不再仅是某些文学评论大咖的一言定锤。因此有必要考察衡量智能文艺的标准除了语言、美学价值还有什么因素;粉丝经济如何影响跨界创意的评价标准;大众口味与雅致艺术的平衡互动,视听率、点击率、排行榜、渗透率的评价意义;探究智能文艺的评价标准、经典界定等。
智能文艺对学术研究提出了新挑战、新问题、新思考。在讲究跨界趣味性的赏读环境下,文学的本质何在?电子化阅读是否碎片化阅读,使人对纸质阅读兴趣降低?年轻一代会不会陷入对虚拟世界的内向沉溺?为什么人们对印刷品无此担忧?智能跨界佳作如何在内容与形式之间找到恰切的平衡点,深度分析如何为解决问题提供诸多可能性?创意文艺是否要经世致用,要适应于战略经济,讲究效益?人文学科变成工具价值,是否会出现结构性崩溃?电脑与手机两套数据资料何时打通互融?信息孤岛、信息矛盾等问题如何解决?
智能跨界文艺研究面临海量信息爆炸难题。受众的品赏评论再创作决定智能跨界文艺的生命力,而智能机器是否有欣赏智能文学和跨界文艺的需要和能力?海量作品由谁来阅读,智能跨界文艺作品会不会成为垃圾数据围城?谁能从海量信息中提供有价值的指引,将大众从信息垃圾中拯救出来?现如今有AI榜单,能瞬间读完几百万字,并选择和判断出优秀作品进行综合排名, 且能从众多作品中精准识别AI写作的文字。2019年初,“谷臻小简”评出国内第一个AI文学榜单,最受人工智能青睐的2018年文学作品是科幻作家陈楸帆与人工智能合作完成的《出神状态》,然后是莫言的《等待摩西》。“谷臻小简”对文学的数据化判断以情节曲线、人物情绪的纠结度为标准,但还很难甄别语言的好坏。所以,粉丝榜单、AI榜单,这些都不是唯一的标准,还需要人力的高级识别。
智能跨界文艺研究还面临评价标准问题。如何评判智能文学?文学标准如何巨变?中国文学研究讲究“一体三翼”,即文学史、文学作品、文学批评构成体系,那么智能文艺创作后,整个文学体系还需要人来操纵吗?文学史和文学批评的工作由谁来做?仅仅是粉丝军团或者智能军团吗?古代有《文心雕龙》为代表的批评理论,现代文学也有中外不同的文艺理论、批评术语,那么智能文艺成为主流之后,文学批评的整个话语体系、理论系统是否也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全部推翻由智能机器自己去写,还是人类跟在智能机器的后边去研究?他们的高产会不会让人类变得亦步亦趋、极其被动?关于智能文艺的伦理问题,是自20世纪90年代克隆技术的产生后就备受争议的话题。生物医学与人工智能在21世纪高速发展且造福于人。毋庸置疑,人工智能将来能创作出代表一时代特色的、走向经典的文艺作品,可是,他们创作的真情实感从何而来?柏拉图提出的灵感说对他们意味着什么?生活的点滴碎片对他们有无触动?如果人工智能要求公民权利、法律主体资格,如何应对?智能文艺的著作权、版权花落谁家?到底是属于他们自身、背后的程序员、公司还是全人类?一旦作品因程序故障或被犯罪分子利用出现误差或错误,大肆宣传不良信息,那么责任又归于谁?如何通过人工智能写作反思人类自身写作, 从而让人类文学评论成为灵性而独立的灵魂?如何通过智能写作反逼人类文学评论的拓展,使得评论随人工智能一同完成进化升级?问题层出不穷,提出了更高的挑战,亟需人类和人工智能一道思考、改进、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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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类型引用(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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