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别集的著述化

何诗海

何诗海. 明清别集的著述化[J].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2): 76-89.
引用本文: 何诗海. 明清别集的著述化[J].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2): 76-89.
HE Shihai. Scholarly Tendency of Literati Collect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1, (2): 76-89.
Citation: HE Shihai. Scholarly Tendency of Literati Collect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1, (2): 76-89.

明清别集的著述化

基金项目: 

中山大学文科重要成果专项培育项目"历代别集编纂与文学观念研究" 11100-18843403

详细信息
  • 中图分类号: I222.7

Scholarly Tendency of Literati Collect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 摘要: 明清别集编纂中,有一引人注目的现象,即打破只录单篇辞章和以诗赋为中心的编纂传统,在别集命名、内容收录和编次体例上,都呈现出显著的著述化趋势,甚至涌现出大量以述学为主、完全无涉诗赋辞章的"学人文集",并伴随着相应的理论自觉。这种变化,体现了明清士人对别集起源、性质、功用及文学观念的独特理解,也透露出诗赋辞章地位的日渐衰微。
    Abstract: The compilation of literati collections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showed a striking characteristic of breaking the tradition of purely collecting poems and articles. There appeared a significant tendency of scholarliness shown in the title, content and classification of the literati collections. There even emerged a large number of scholarly collections dominated by academic discussions and ignoring poems and articles. This change reflects the unique 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 feature and function of literati collections and the literary conceptions by the intellectuals i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t also reveals the declining status of poems and articles.
  • 汉魏六朝是文集产生、定型并逐渐获得目录学地位的时期,其标志是《隋书·经籍志》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的确立。其中集部又分楚辞、别集、总集三类。所录以内容独立、结构完整、体制短小灵活的诗赋辞章为主,没有明确、集中的主题,不收自成卷帙的著作。这些特征,逐渐成为后世文集编纂的基本原则,尤其在总集编纂中得到严格遵循,鲜有破例者,诚如近人刘咸炘所论:"文集者名主篇翰,专指词赋之流及告语之文而言,经说、史传、子家不与也。"与总集相比,别集情况较为复杂。唐宋时期已有例外,如柳宗元《柳河东集》录《非国语》二卷、司马光《温国文正公文集》录《疑孟》十二篇、杨时《龟山集》有《语录》四卷、《答问》一卷;周必大编《欧阳文忠公集》,录《易童子问》三卷、《崇文总目叙释》一卷、《于役志》一卷、《归田录》二卷,等。当然,这种打破常规,诗赋辞章之外收录有明确主题和自成体系的著述的别集,在唐宋时期毕竟较少;到了明清,则比比皆是、蔚然成风。明清士人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以诗赋辞章为中心的编集传统,在别集命名、内容取舍、编次体例等方面,都体现出鲜明的著述化倾向。本文拟围绕以上问题展开探讨。

    别集命名,灵活多样,但也有一些基本规律。如往往以姓名、字号、官职、地望等名集,以宣示著作权;以集、文集、诗集、全集、遗集、稿、文稿、存稿、类稿、文钞、文录、文编等揭示其文献属性。张舜徽论述后者曰:

    自唐宋以逮明清,作者竞起,凡自裒所为文,或身后由门生故吏辑录之以成一编者,大抵沿前世旧称,名之曰集。或曰文集,或曰类集,或曰合集,或曰全集,或曰遗集。亦名之曰稿,或曰文稿,或曰类稿,或曰丛稿,或曰存稿,或曰遗稿。而集之中有正集、别集之分,稿之中有初稿、续稿之辨。其不以集或稿为名者,则命曰文钞,或曰文录,或曰文编,或曰文略,或曰遗文。名目繁多,不可胜数。

    张氏所论,仅就别集命名的一般规律而言。集、稿、文钞、文编等,既是文集命名的常用语词,也是文集命名区别于经、史、子著述的重要标志。这种标志,早在先唐就形成传统,明清时期自然也得到赓续。然而,明清时期也有大量别集命名时不用这些标志性语词,以致从集名上无法与经、史、子著述区分,尤其难以与子部著述区分。如明任环有《山海漫谈》三卷、附录二卷,《四库全书》集部、《明别集丛刊》收录。其正集三卷含文二卷、诗词一卷,虽篇帙寥寥,却颇得四库馆臣赞赏,"就其存者论之,古文皆崭崭有笔力,且高简有法度","绝非明人文集以时文为古文者,虽置之作者间可也"。馆臣还指出,任环所著,散轶已久,此集乃"其子孙搜求辑录,所得不及十之一,仍名曰‘山海漫谈’,从其初也"。可见,《山海漫谈》作为别集之名,是作者本人拟定的,命名之意今难考求。从目录学看,以与"漫谈"相近的语词如"丛谈""闲谈"等命名的著作,多入子部或史部,如唐冯翊《桂苑丛谈》一卷、元盛如梓《庶斋老学丛谈》三卷、明陈士元《江汉丛谈》二卷,《四库全书总目》分别入子部小说家类、子部杂家类、史部地理类。又,唐韦绚《戎幙闲谈》为《说郛》收录,而《说郛》在目录学上历来归入子部;明王兆云《漱石闲谈》,《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入子部小说家类;钱五卿《鹿苑闲谈》,北图珍本丛刊入子部杂家类。可见,以"漫谈"名集,充满子书意味,而消隐了文集属性。又有以"谈薮"名集者,情况类似。如清徐书受《教经堂谈薮》六卷,分体编次,所录以论说文为主,也有碑记、墓志、诗赋等,可见乃各体文章之汇聚,故为《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录。而历来以"谈薮"名书者,皆入史部或子部。如《直斋书录解题》史部传记类著录隋人所著《谈薮》二卷,《四库全书总目》子部小说家类存目录宋人厐元英《谈薮》一卷。以"谈薮"名集,实前所未有,与《山海漫谈》一样,充满著述色彩。

    明清时期,又有以"杂著""杂俎""绪言"等命名,名似子书,而实为别集者。如明朱存理《楼居杂著》一卷,"凡题跋二十二篇,引一篇,逸事一篇,记二篇,尺牍二篇,募疏二篇",《四库全书总目》入集部别集类;清刘沅《槐轩杂著》所录内容广泛,包括论经、讲史、书信、墓志、碑记、传记等,《清代诗文集汇编》收录。而此前以"杂著"名书者,多为史著或子书。如宋王鞏《清居杂著三种》,《百部丛书》入史部;明胡广《胡文穆杂著》,《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又,清尤侗《西堂杂俎》三集二十四卷,录赋、骚、七、册文、檄、移文、弹文、祭文、序、论、传、记、赞、颂、墓铭、判、书、跋、疏、说、连珠、禽言、制义等文体。尤侗嗜好辞章,才华横溢,推崇《诗经》《楚辞》、司马相如、扬雄、蔡邕、陆机、谢灵运、谢惠连、沈约等的文学成就,而自愧不能及,故以"杂俎"名集,"庶几王融、沈约之余",既示追慕前贤,又见自谦、自谑之意。又,刘珊《委蛇杂俎》二卷,录赋、文、启、题词、记、书、序等多种文体,且都出以骈偶,是典型的文人辞章。而此前以"杂俎"名书者,皆为子书,如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明刘凤《刘子威杂俎》,《四库全书总目》分别入子部小说家类、子部杂家类,未见用于文集命名者。又,清陆次云《北墅绪言》五卷,分体编次,计有赋、骚、七、论、辩、文、传、记、墓铭、书、序、启、贴、笺、约、碑、策、经、诏、制、令、状、表、引、论、教、疏、议、上梁文、演联珠、赞、辞、偈、铭、箴、书后、题、跋、评、品、言、弹文、檄、露布、说、判、谳语、杂说等众多文体。四库馆臣称"是集皆所作杂文,而俳谐游戏之篇居其大半,盖尤侗《西堂杂俎》之流,世俗所谓才子之文也",不仅文笔、文风近于《西堂杂俎》,命名方式也声气相通。朱董祥《残本经史绪言》一卷,亦以"绪言"命名,而缀以"经史",更似学术著述。馆臣称"是编名似笔记,实则文集,前有杂论数篇,其余多言居家礼制,而丧礼尤多",指出其命名方式模糊了文集和笔记、辞章和著述的界限。这在明清别集编纂中是很常见的。

    明清别集,还有一些在命名中揭橥论学宗旨,从而强化其著述形态。明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十六卷, 其卷一至卷五录"会语",即讲学会的语录、讲章等,含"南都会语""新安会语""东粤会语""武林会语""越中会语""剡中会语"等;卷六至卷十六为传统文章,分体编次,计有序、题、疏、书、记、志事、论、传、杂著、像赞、偈、墓志铭、行状、祭文、诗等;卷首有陶望龄《海门先生证学录序》:

    自阳明先生盛言理学,雷声电舌,雨云鬯施,以著为文词之用。龙溪绍厥统,沛乎江河之既汇。于是天下闻二先生遗风,读其书者,若饥得饱,热得濯,病得汗解,盖不独道术至是大明,而言语文字,足以妙乎一世。明兴二百年,其较然可耀前代,传来兹者,惟是而已。会稽,东海僻处也。天下言文者以二先生故归之,若曰明文在焉。进者曰二先生之文也,非文人之文,而文王孔子之文也。孔子既没,文不在兹乎?盖以当代而得二人焉,以系千圣,跨作者,郁郁乎明文于斯为盛。越之为越,其亦幸矣。

    在陶望龄看来,明文之盛,不在文人诗赋辞章,而在"文王孔子之文",即儒学之发扬光大,其标志是以越人王守仁、王畿为代表的心学盛行,而兼以文词之妙。东越地区也因此成为明代学术、文章之中心。尽管这种观点流露出显著的乡邦意识,颇有矜伐色彩,但无疑符合周汝登的文化立场和自我期许。周氏为王畿入室弟子,笃信阳明学说,曾作《圣学宗传》《王门宗旨》以弘扬心学。其《东越证学录》作为一部文集,虽有讲学之作,而更多文人辞章;但周氏更重其心学传人身份,不愿以传统文人自居,故以"证学录"名集,凸显著述论学意义,淡化其文集性质。汪中《述学》也体现了类似的价值观。此书为其子汪喜孙所编,分内、外篇。"内篇"三卷,录经史考证之作;"外篇"一卷,录诗赋辞章;此外还有"补遗""别录"两卷,乃喜孙增入。汪中在当时以文章著名,骈文成就尤高,深得杭世俊、刘抬拱、王念孙等激赏。然其志"乃在"述学"一书,文艺又其末也",故喜孙不违父志,以"述学"名其集,尽管集中不乏辞章。后包世臣修订汪中全集,对以"述学"名集不以为然,改题《汪容甫文集》。汪喜孙对此深感不满,先后向段玉裁、王念孙、顾广圻等提出申诉,重新校勘、编辑其父遗文,且仍以"述学"名集,足见以集论学的执念。又,何治运《何氏学》四卷,卷一、卷二发明读经所得,有《读周易五首》《读尚书六首》等目,"条举件系,似札记非札记,似论著非论著";卷三载论、说、辨、议、答问、书叙若干篇,卷四载书后、跋、记、书札、祭文、连珠若干篇。张舜徽认为,"治运固视是编为文集矣,自编文集,而名曰《何氏学》,非特骇俗,且甚不辞"。这种批评虽有道理,然仅是从传统文集观立论。明清时期,以学名集,以集论学,实属常见,这是明清别集著述化的重要表现。

    明清别集,又有以"书"命名者,如祝允明《祝子遗书》、李贽《焚书》《续焚书》、张贞生《庸书》、俞楷《俞子第一书》、毛先舒《巽书》等。在明代之前的学术史上,凡以"书"命名者,基本都是史书或子书,如《商君书》《新书》《越绝书》《汉书》《后汉书》等,主题明确,体系俨然,是典型的著述形态,故张舜徽强调,"自经史外,惟诸子立言,足当著书之目","集部诗古文辞,止可谓之行文,而不可谓之著书"。而《祝子遗书》《焚书》等,都是辞章汇聚而兼收著述,如《祝子遗书》卷一录奏疏、文、诗,卷二《问学录》,卷三《传习录》,卷四尺牍;《焚书》卷一、卷二书答,卷三、卷四杂述,卷五读史,卷六古近体诗。又,毛先舒《巽书》全录各体辞章,计有序、题跋、书后、凡例、记、论、议、辩、说、问、策、书、启、赞、铭、传、行状、祭文、杂文等多种文体,并未收录著作,而以"书"名集。陈玉璂《毛稚黄巽书序》曰:"稚黄之文,言论笃实,援引考证,皆根据圣贤经传。所为中正者,信足当之。会不遇于时,隐以风世之责自任,故其文皆有裨名敎,使世近可法,远可见之施行。此稚黄所以名其书之隐衷欤?"可见,明清士人以"书"名集,往往寄寓深邃,别有怀抱,从而使文集具有鲜明的主题和强烈的现实关怀,不再是互不相干的单篇辞章的汇聚。这是明清别集著述化的又一重要表现。

    与命名相较,经、子、史著作大量入集,显然是明清别集著述化更为本质、更为核心的内容。随着明清士人身份、地位、知识结构、文化价值观的日益多元化,作为其文化生活和精神活动结晶的文集,也必然呈现出包罗万象的复杂面貌,而不再仅是文人辞章的展现。清张之洞《书目答问》董理历代别集,至"国朝人集,流别太多",故"为分类列之,各标所长,以便初学寻求",计有理学家集、考订家集、古文家集(又分不立宗派古文家、桐城派古文家、阳湖派古文家)、骈体文家集、诗家集、词家集。其中古文、骈体文、诗、词诸家之集,可归为传统辞章,是文人之文;理学家、考订家以思想、学术见称,不以辞章自矜,是学者之文、著述之文。当然,也有不少既工辞章,又长理学或考订者,如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朱彝尊、李光地、方苞、纪昀、翁方纲、汪中等,则其文集兼具辞章与著述之美,自是理所当然。

    张之洞的别集分类,仅以清代为考察对象。对明代言,如剔除骈文家、桐城派、阳湖派等类目,这个分类也大致成立。当然,各家的影响力未可一概而论。比如,就考据言,明中叶以后,虽有杨慎、陈耀文、胡应麟、方以智等以求真务实相号召,直接开启了清学考据之风,但其成就难以望清人项背;就理学言,清代显然没有可与明代陈献章、罗钦顺、王守仁、王畿、刘宗周等相提并论的大家。至于集文人学者于一身、兼辞章著述之美,明代的宋濂、方孝孺、解缙、薛瑄、程敏政、李东阳、杨慎、唐顺之、王世贞等,与清儒相较则不遑多让。可见,明清两代学术既各有千秋又一脉相承,不可因改朝换代而割裂为两截。因此,考察别集的著述化倾向,须将明清一体视之,方能获得更为整体、系统的认知,更能把握两朝文学、学术发展演变的因缘脉络。

    以理学家文集或理学著作入集为例,这种现象绝非清代独有。宋杨时《龟山集》录《语录》三卷、张栻《南轩集》录《答问》四卷,已肇其端,至明代则蔚为大观。湛若水《甘泉集》三十二卷,为作者自编文集,计录《樵语》一卷,《新论》一卷,《雍语》一卷,《二业合一训》一卷,《大科训规》一卷,书一卷,《新泉问辨录》一卷,《新泉问辨续录》一卷,《问疑录》一卷,《问疑续录》一卷,《金陵问答》一卷,《金台问答》一卷,《书问》二卷,《古乐经传或问》一卷,序、记、章、疏三卷,《讲章》一卷,《杂著》一卷,《约言》一卷,《语录》一卷,《扬子折衷略》一卷,《非老子略》一卷,诗二卷,《归来纪行略》一卷,《岳游纪行略》一卷,祭文、碑铭二卷,《外集》一卷。可以看出,作为理学家,湛若水集中的传统辞章寥寥无几,绝大部分是讲学论道的著述,故四库馆臣称"盖语录居十之九,诗文其余赘耳"。冯从吾《冯少墟集》也表现出相似特征。全书二十二卷,卷一至卷十二为《语录》,皆师友讲学之文,占文集一半以上,卷十三至十八为传统诗文,卷十九至二二为理学著作《关学编》。四库馆臣评曰:"盖生平著作,汇于此集。其中讲学之作,主于明理,论事之作,主于达意。不复以辞采为工。"肯定其著述价值重于辞章之美。又,欧阳德《南野文选》四卷,乃其门人冯惟讷等选编,所选仅全集十分之一,"然德在朝著述,如建储、灾异诸疏,皆能言人所不能言,而是编不载。则惟讷等所录,皆讲学之文故也。是可以观明儒之所尚矣"。可见,明儒有置讲学之文于关系国政朝纲的章表奏疏之上者,充分体现了理学家的文体观和文化价值观。在这种观念支配下,理学著述进入文集,甚至挤压、取代诗赋辞章,自不难理解。如李材《观我堂摘稿》十二卷,含《大学古本义》一卷、《书问》十卷、《杂著》一卷,全以著述形态、讲学之文发明"致良知"说,诗赋辞章只字不录,在理学家文集中颇具代表性。

    清代理学,在义理发明和创新上,只能算明代的余波和回响,但就政治、教化层面言,由于朝廷提倡,其影响有增无减,尤其在清代前期。因此,仍有众多士人倾心力于理学研讨和著述,并收入文集,以至于张之洞在清代别集中特设"理学家集"这一门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为孙奇逢《夏峰先生集》、李颙《二曲集》、汤斌《汤子遗书》、李光地《榕村文集》等。以《二曲集》为例,此集二十二卷,为李颙门人王心敬所编,"每卷分标篇目,曰《悔过自新说》,曰《学髓》,曰《两庠汇语》,曰《靖江语要》,曰《锡山语要》,曰《传心录》,曰《体用全学》,曰《读书次第》,曰《东行述》,曰《南行述》,曰《东林书院会语》,曰《匡时要务》,曰《关中书院会约》,曰《盩厔答问》,曰《富平答问》,曰《观感录》,皆其讲学教授之语。或出自著,或门弟子所辑,凡十六种。本各自为书,故卷前间录原序"。构成《二曲集》主体的,是作为理学家的李颙讲学教授的十六种著作。这些著作原本独立成书,各自单行,及至门人编集时才汇为一帙。著述之外,所录单篇文章只有六卷,含书、题跋、传、墓志、行略、墓碣、赞等文体,总题为"杂文"。可见辞章在《二曲集》中,无论数量和地位都比不上著述。又,曾镛《复斋文集》二十一卷,卷一、卷二为《易说》,卷三、卷四为《书说》,卷五、卷六为《诗说》,卷七至卷十为《春秋说》,卷十一、十二为《礼记说》,卷十三、十四为《论语说》,卷十五为《大学说》《中庸说》,卷十六为《孟子说》,卷十七为《杂说》,最后四卷为书启、疏、辨、序、引、跋、记、寿序、碑、传、祭文等。构成文集主体的,是探讨义理的说经之文,是著述而非辞章。这在明清别集中是很常见的现象。

    考据家文集以清代为鼎盛,而考据之文入集,明人早已导夫先路。如韩邦奇《苑洛集》二十二卷,凡序二卷、记一卷、志铭三卷、表一卷、传一卷、策问一卷、诗二卷、词一卷、奏议五卷、《见闻考随录》五卷。从表面看,此集与一般文集无异,主体为各体文章,考据内容仅《见闻考随录》五卷,在全书中比重不算大;然而,事实远非如此简单。只要稍加翻检《苑洛集》,不难发现全书贯穿着求实求真的考据精神。四库馆臣评此集曰:

    当正嘉之际,北地、信阳方用其学提唱海内,邦奇独不相附和,以著书余事,发为文章。不必沾沾求合于古人,而记问淹通,凡天官、地理、律吕、数术、兵法之属,无不博览精思,得其要领。故其征引之富,议论之核,一一具有根柢,不同掇拾浮华。至《见闻考随录》所纪朝廷典故,颇为详备。其间如讥于谦不能匡正之失,及辨张綵阿附刘瑾之事,虽不免小有偏驳,而叙次明晰,可资考据。其他辨论经义,阐发易数,更多精确可传,盖有本之学,虽琐闻杂记,亦与空谈者异也。

    韩邦奇学有根柢,踏实严谨,没有文士高自标榜的浮华,也没有心学末流浮谈无根的恶习,著述之余发为文章,亦多有本有源、核勘精确、可资考据,其学风、文风已开启清学先声,故深得四库馆臣赞赏。又,王世贞《弇州四部稿》为作者亲自编刊的文集,分所录文章为赋部、诗部、文部、说部,故称"四部稿"。其中说部并非传统意义上的辞章,亦非后世作为文学重要门类的小说,而是收录《札记内编》《札记外编》《左逸》《短长》《艺苑卮言》《艺苑卮言附录》《宛委余编》七种著述,行文采用随笔札记的形式,长短不拘,章法自由。其中《札记内编》《札记外编》主要记载阅读经、史著作的心得。《左逸》《短长》两种,系散佚、隐没的史籍,性质近乎稗官逸史,目录学上或入子部小说家类,或入史部杂史、杂传类。《艺苑卮言》《艺苑卮言附录》为谈诗论艺之作。这类作品,虽有《崇文总目》《新唐书·艺文志》入集部文史类、《四库全书总目》入集部诗文评类,但因其体近说部,又多有入子部小说家类者。《宛委余编》前身为《卮言别录》。作者在撰写《艺苑卮言》时,将许多偏重考证、无益于论艺的内容清理出来,汇为《卮言别录》。由于内容越汇越多,至《弇州四部稿》刊刻时已达十九卷,规模远过《艺苑卮言》正编,遂更名为《宛委余编》,另成一书。这类考证笔记,目录学上也多有入小说家者。总之,综观《说部》三十六卷,体现的不是王世贞作为文人的辞章之美,而是作为学者的学问之博、学术之精。凡日月山川、花草虫鱼、朝纲典制、历史故实、诗赋辞章以及日常生活中的楼阁栋宇、服饰饮食等,无不囊括;征引典籍,遍及经史百家、图纬星历、山经地志乃至长期堙没的坠典秘文;对每一名物,或考其本末,或溯其源流,伪者辨之,讹者正之,言必有本,无徵不信,渊博而不失严谨。即使是谈诗论文,也充满实事求是的考据精神。如《艺苑卮言》卷二批评杨慎"录古诗逸句及书语可入诗者,不能精,亦有遗漏",故补其缺而订其误;《增补艺苑卮言》卷二考证《柏梁诗》作者问题、《穷劫曲》与《河梁歌》真伪问题等,皆持之有据,非浮泛空谈者所能,对清代学术产生了直接影响。

    清代考据学鼎盛,考据之文蔚为大观,直接影响到清代别集的面貌和清人的文章观念。清人张之洞在《輏轩语·语学篇》中劝学者"读国朝人文集,有实用,胜于古集",并解释说: "方苞、全祖望、袁枚、彭绍升、李兆洛、包世臣、曾国藩集中,多碑传志状,可考当代掌故,前哲事实;朱彝尊、戴震、钱大昕、孙星衍、顾广圻、阮元、钱泰吉集中,多刻书序跋,可考学术源流,群籍义例;朱彝尊、钱大昕、翁方纲、孙星衍、武亿、严可均、张澍、洪颐煊集中,多金石跋文,可考古刻源流,史传差误。此类甚多,可以隅反。"这份名单列举了一批清代最有代表性的考据学者,如戴震、钱大昕、阮元、孙星衍等。尽管其治学领域各不相同,学术成就也各有千秋,但都体现了考据学的共同精神和方法。至于方苞、袁枚、曾国藩等,虽不以考据著称,然其文集之所以"胜于古集",着眼点仍是有资于考证,是学术价值而非辞章藻彩。可见学术著述进入文集,不但理所当然,而且成为判断文集价值高下的重要标准。这以编纂《四库全书》的四库馆臣对别集的评判最有代表性。如朱鹤龄初以辞赋自命,顾炎武勖以根柢经史的"本原之学",遂"研思经义,于汉唐注疏皆能爬疏抉摘,独出心裁,故所作文章,亦悉能典雅醇实,不蹈剽窃模拟之习"。馆臣最欣赏朱氏《愚庵小集》中的考据文章,如"邶、鄘、卫三国,《禹贡》三江、震泽、太湖、嶓冢、汉源诸辨,多有裨于考证"。这种衡文标准,在清代以前是非常罕见的。又,馆臣评沈彤《果堂集》十二卷曰:

    国朝沈彤撰。彤博究古籍,精于考据。所著有《周官禄田考》《三经小疏》,皆已著录。是集多订正经学文字。如《周官颁田异同说》《五沟异同说》《井田军赋说》《释周官地征》等篇,皆援据典核,考证精密。其于礼经服制,多所考订,尤足补汉宋以来注释家所未备。其《释骨》一篇,虽为医家而作,然非究贯《苍雅》,兼通《灵素》者不能也。其论《尧典》星辰不兼五纬,盖主孔安国传。又于"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力辟《史记》斗杓之解,虽未必尽为定论,然各尊所闻,亦足见其用意之不苟矣。

    沈彤在清代不算一流学者,著作也不算丰富,却以博究古籍、精于考据深得馆臣赞赏。其文集多考据之作,"援据典核,考证精密",足以羽翼经传,补汉宋以来学者之不足,是典型的学人之文,具有文章家不可取代的意义。馆臣又评储大文《存砚楼文集》曰:"大文初以制艺名。归田后乃潜心古学,尤究心于地理。故全集十六卷,而论形势者居七卷。凡山川阻隘边关阨塞,靡不详究。如《荆州论》至十一篇,《襄阳论》至七篇,《广陵西城》一篇,推求古今城郭异地,山川异名,援据史籍,如绘图聚米。当年进退攻守之要,成败得失之由,皆口讲而指画之。"储氏长于地理之学,集中多探究山川城郭、关塞形势之文,援据博洽,考证严谨,其精核在顾祖禹《方舆纪要》之上。有清一代,惟阎若璩可与之媲美。四库馆臣代表着清代官方和主流的学术观念。这些评价,对于清代学风和文集的学术化、著述化,显然起着重要的导向作用。

    清代别集的学术化、考据化,还有一种较为隐蔽的形态,即以传统文体表达考据内容,如序、跋、书后、书牍、论、辨、原、说、解、考、释等。这些文体在清代之前,除考、释等少数类目外,绝大多数不用于考据,清人则改造为普遍使用的考据文体。戴震《东原文集》、钱大昕《潜研堂集》、段玉裁《经韵楼集》、焦循《雕菰集》等可谓其代表。以《东原文集》所录序体文为例,《尔雅文字考序》《六书论序》《转语二十章序》《续天文略序》《水经郦道元注序》《三字经笺注序》等数量庞大的序文,都是典型的考据之文,学术价值很高,但谈不上辞章藻彩。朱一新对此深表不满:"序、跋、书后之类,原不必尽用考证,近人则无不以考证当之,而文法绝不讲求","言之既不成文,何以名为文集?"这种激烈批评,恰恰体现了传统文体考据化的普遍性。

    由于文集的著述化已成普遍风气,当一些士人将探讨专门之学、表达特定政治、思想或文化观念的文章汇聚成集时,目录学家往往根据其内容属性,归入经、史、子各部,不以文集视之。如明张问《问奇集》探讨汉字的形声、训诂等问题,分"六书大义""三十六字母切韵法""辨声音要诀"等十九门,每门即是一篇关于文字、音韵学的专题论文,《四库全书总目》入经部小学类;明王逵《蠡海集》分天文、地理、人身、庶物等八门,"皆即数究理,推求天地人物之所以然",《四库全书总目》入子部杂家类;清余缙《大观堂文集》所录皆关于朝纲国是的章表奏疏,《四库全书总目》入史部诏令奏议类。这些例子说明,明清别集著述化程度之深,已足以改变其在四部分类法中的文献属性。

    除了命名、内容,明清别集的著述化还表现在编次体例上。如前所述,唐宋时期已有著述入集的例子,但一般入附录、外集、外编,地位比较边缘;即使有入正集的,位置也比较居后,诗赋辞章仍然占据文集的核心地位。如苏籀《栾城遗言》附录于《双溪集》后,未入正集;李德裕《穷愁志》入《李文饶文集》外集,柳宗元《非国语》两卷居《柳河东集》之末,陆九渊《语录》四卷居《象山集》之末。很多时候,如此编纂只是为了保存文献的需要,而非学理的必然。如欧阳修晚年自编《居士集》只录单篇辞章,《易童子问》《诗本义》等著作均于集外别行。至南宋周必大编《欧阳文忠公集》,惜其著述在流传过程中"以意轻改,殆至讹谬不可读",遂与同郡孙谦益等遍搜异本,精心校订,汇为一百五十三卷,附录五卷,"既以补乡邦之阙,亦使学者据旧鉴新"。陆游编《渭南文集》,收录了《入蜀记》《牡丹谱》等著作,怕引起误解,遂对其子解释曰:"如《入蜀记》《牡丹谱》、乐府词,本当别行,而异时或至散失,宜用庐陵所刊《欧阳公集》例,附于集后。"可见,在宋人的一般观念中,文集不录著述乃理所当然,偶有破例者,只能用保存文献、前代有先例为托辞,而不敢明确从学理上为自己辩护;且著述即使入集,也只能附于文集之后,不曾冲击辞章的主体地位。

    到了明清时期,这种观念和编次体例发生了重大变化。除了越来越多著述进入别集,著述居于卷首的情况已司空见惯,其地位有了显著提高。如程敏政自编其文为《篁墩集》九十三卷,卷一至卷八为其任青宫直讲、经筵讲官时的讲章,内容有《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尚书》《春秋》《通鉴纲目》等。敏政学问奄通,著述俱有根柢,又生于朱子之乡,自称"二程后裔",生平以捍卫宋儒理学自任,而《四书》《五经》讲章则是阐发其理学思想的重要著作,故编入文集,且冠卷首。尽管程敏政文章与李东阳齐名,有一代文宗之誉,《篁墩集》辞章卷帙浩繁,讲章只占八卷,不及辞章十分之一;但以讲章居首,足见作者更看重自己的理学家身份,而非文学家的才名。又,王守仁《王文成全书》三十八卷,开篇为《语录》三卷,即《传习录》上、中、下,附以《朱子晩年定论》,乃守仁生前其门人徐爱所辑、钱德洪删订。次《文录》五卷,为各体辞章;《别录》十卷,为奏疏公移之类;《外集》七卷,录诗歌及杂文;《续编》六卷,录《文录》所遗漏者。以上四种,皆守仁殁后,德洪所编刊。后附以《年谱》五卷、《世德纪》二卷,德洪与王畿等所纂集。可见,《王文成全书》的史料来源、成书过程比较复杂,"其初本各自为书,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王守仁是中国历史上罕有的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兼备的人物,"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然其弟子及后学为其编刊文集时,以阐发其心学思想和阳明学派发展历程的《语录》三卷冠首,足见后学最推重王守仁的,不是事功,不是辞章,而是他在儒学史、思想史上的贡献和地位,四库馆臣所谓"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这种编集体例和馆臣评价,意味着以文集为著述以阐发思想、表彰学术,是理所当然之事。

    编文集而首重学术之风,清代有增无减。谢文洊《谢程山先生集》十八卷,首三卷为《日录》,次三卷为《讲义》,都是阐发其理学思想的著作。从第七卷开始,才收录论、书、序、题跋、记、传、行状、墓表、颂、箴、铭等各体文章,而诗居第十八卷,也就是文集最后一卷。卷首有门人黄采《日录序》,文曰:"自有宋以来,诸儒笃志圣贤,莫不各有《语录》,盖自道其所得,与其所以自治及其所以诲人,悉书之于册,以备遗忘,质师友,俟后世,而其间或醇或驳,或得或失,或同或异,无不犂然共见,要皆有不可磨灭之精神,不能自已之旨趣。故一言一论之间,而其人生平之学问,识者即于此定其浅深,此固本之于心得,不容诬也。如吾师谢约斋夫子《日录》,其足以垂训来学,启发群蒙者,亦岂有异与?"程朱理学敦实行、修古礼、持诚敬,多以记载每日言行、思想的"语录"或"日录"作为砥砺其操、笃行其学、反省得失的重要方式。谢氏之学,以"畏天命"为宗旨、以诚信为本、以识仁为体、以经世为要,是对程朱之学的继承和发展,故编文集时,冠以《日录》三卷,以标榜宗风,接引后学,而历来文人所重视的诗歌反居卷末。又,李光地《榕村集》四十卷,凡《观澜录》一卷,《经书笔记》《读书笔录》共一卷,《春秋大义》《春秋随笔》共一卷,《尚书句读》一卷,《周官笔记》一卷,《初夏录》二卷,《尊朱要旨》《要旨续记》共一卷,《象数拾遗》《景行摘篇》又《附记》共一卷。以上九卷,都是李光地以札记形式撰写的经学、理学著述。从第十卷开始,才是各体文章,而诗五卷、赋一卷居文集之末。馆臣解释其体例曰:"其不以诗文冠集,而冠以剳记者,光地所长在于理学、经术,文章非所究心。然即以文章而论,亦大抵宏深肃括,不雕琢而自工。盖有物之言,固与鞶帨悦目者异矣。数十年来,屹然为儒林巨擘,实以学问胜,不以词华胜也。"可见,文集作者身份不同,文化价值观随之不同。理学家重学术,以著述冠集之首,和文人重辞章、以诗赋冠首一样理所当然,无可厚非。这种编次体例透露出的首重学术的精神,在考据家文集中也很常见。如阮元《揅经室集》根据所录文章内容和题材分经、史、子、文四集,前三集集中体现了阮氏学术观点和治学方法。如一集卷一录《易书不尽言不尽意说》《释易彖音》《释易彖意》《释心》《释磬》《释黻》《释邮表畷》《释颂》《释矢》等十七篇经学考释之文。以这些典型的汉学家文高踞《揅经室集》之首,正体现了作为汉学护法的阮元,对其学者身份和学术成就的自我认定。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御试之赋及骈体有韵之作"编入四集,居文集之末,且坦承"其格亦已卑矣",显见其重学轻文之意。

    明清别集编纂中又有"内集""外集"或"内篇""外篇"等之分,这是吸收子书的著述体例以表达其学术思想及文章观念的重要方式。如明欧阳德《欧阳南野集》三十卷,门人王宗沐所编,凡"内集"十卷,皆讲学之文;"外集"六卷,录应制及章奏、案牍之文,"别集"十四卷,"则应俗之诗文也"。四库馆臣解释其编次体例曰:"德之学宗法姚江,故惟以提唱良知者为内,而余则外之、别之云。"可见,"内""外""别"带有明显的价值判断,"内"高于"外"或"别"。换言之,讲学之文,地位高于行政公文和诗赋辞章。又,汪中《述学》,"内篇"三卷,录论学考据之文;"外篇"一卷,录议、碑文、对、铭等传统辞章。这种体例,性质同《欧阳南野集》一样,都体现了重学轻文、以文集为著述的用意。

    别集的著述化虽在明清达到高峰,究其发展轨迹,唐前已肇其端。《隋书·经籍志》经、史、子、集四部分类法确立,集部分楚辞、别集、总集三类以及别集类小序关于别集的相关论述等,明确了别集的性质、功用、编纂原则和体例。其中最重要的是只录一家之作,只录单篇辞章,不录经、史、子著作,所录辞章以诗赋为中心等。这些原则的确立,是汉魏六朝以来以诗赋为代表的文学创作不断发展兴盛,逐渐摆脱对经、史、子著述的依附而获得独立地位的结果,也决定了文集体制、形态建构的基本特征,并深刻影响着此后一千多年的别集编纂实践。每当打破这种体制特征,便会出现釐清文集和著述疆界的声音,哪怕到了明清时期也是如此。如张燮辑《七十二家集》明确表示:"集中所载,皆诗赋文章,若经翼史裁、子书稗说,其别为单行,不敢混收。盖四部元自分途,不宜以经史子而入集也。"可见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当然,以上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隋书·经籍志》别集类小序在论述别集起源时,又指出文士"志尚不同,风流殊别"对别集编纂产生的影响。作者身份、才性、学养的差异,决定别集体制、形态必然千姿百态,不拘一格。凡学有所长,术有专攻,皆得施之文集。如陈寿编《诸葛氏集》,所录主要是诸葛亮作为一个政治家、军事家的著述、法令、科条,没有一篇诗赋,甚至没有先唐文人常见的颂、箴、碑、铭、诔等辞章文体。这并非编者刻意取舍,而是由作者身份和创作实际决定的。诸葛亮不是文人,不擅辞章,《诸葛氏集》从内容和形态说更近著述,而非文集,故章太炎认为,此集乃子书而称"集","若在往古,则《商君书》之流"。又,南齐刘瓛"儒学冠于当时",尤精礼学,"所著文集,皆是《礼》义,行于世",则文集俨然成经学著作。可见,即使在诗赋地位不断高涨的汉魏六朝,别集也并非总以诗赋为中心。当然,此类情况在唐前别集中非常罕见,"文集只有诗、赋、铭、诔,岂当论经书事"等,是很长历史时期内士人的普遍共识。宋代著述入集逐渐增多,但多置于卷末、外篇或附录,未能在别集中占重要位置。从周必大、陆游等解释著述入集的原因如保存文献、比附先例等看,都遮遮掩掩,勉为托辞而已,未能理直气壮地阐释其合理性、必然性,可见仍受传统文集观束缚。换言之,著述入集,宋人还没有理论自觉。

    明清时期,传统诗文菁华已竭,很难有大的创新;辞章藻彩,作为士人的基本文化修养虽仍得到重视,但不再像汉唐时期那样吸引着士人全身心的投入。经史之学、理学、心学、考据学等,成为很多士人安身立命之所在。辞章之士往往被视为轻薄浮华之徒而遭受贬抑。宋濂四十岁后,追忆年轻时"溺于文辞,流荡忘返","非惟悔之,辄大愧之;非惟愧之,辄大恨之","自此焚毁笔砚,而游心于沂泗之滨",惟以弘扬儒学为务。方孝孺"少读韩氏文而高其辞,然颇恨其未纯于圣人之道","虽排斥佛老,过于时人,而措心力行,或多戾乎矩度,不能造颜、孟氏之域,为贤者指笑,目为文人"。韩愈素以儒学道统自命,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之誉,然而在以臻于圣域为人生目标的理学家心中,只是文人而已,不值得效法。杨士奇曾直谏仁宗"于明道玩经之余,欲娱意于文事,则两汉诏令亦可观,非独文词高简近古,其间亦有可禆益治道","如诗人无益之词, 不足为也"。王守仁以"致良知"鼓动天下,强调知行合一,讥"世儒记诵词章为俗学"。唐顺之初以古文名世,为"嘉靖三大家"之一;中年接触王畿之学后,渐觉年轻时乐此不疲的弈棋赋诗等"竟如嚼蜡,了然绝无滋味也",遂专心致志于六经之旨、程朱之学(尤其是龙溪之说),整合王学左、右两派的思想资源,以天机为宗,重返经世之学,矫正了"闭门厌事""闭关独卧"等刻意追求虚寂的修行方式,从而完成了对心学理论困境的突破。这些明代文学史上的一流作家并未以自己所擅长的辞章自矜,反而从明道、经世、儒学、心学等立场出发,轻视、否定诗赋辞章的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作家同时身居高位,事功显赫,在经学、理学或心学上卓然一代宗师,具有崇高学术地位和重大社会影响。因此,他们的人生追求和对诗赋辞章的否定评价,必然会引导明代士林的文化价值观念,为诗赋辞章的边缘化和别集的著述化提供强大的理论支撑。正由于这种支撑,程敏政自编《篁墩集》、徐爱编《王文成全书》、王宗沐编《欧阳南野集》,才会理直气壮地以讲学之文冠于全书,赋予显赫地位,而诗赋辞章只能居后。至于刘天和《问水集》专论黄河、运河河道形势和治理之法,吴昆《针方六集》,含《神照集》《开蒙集》《尊经集》《旁通集》《纷署集》《兼罗集》六书,探讨人体经脉、穴位以及针灸之道,则是专业化极强而具有经世致用功能的学术著作,与文人之文、诗赋辞章已全无干涉。

    明清易代,随着经世致用呼声的高涨,顾炎武、黄宗羲、汤斌、李颙、李光地等对经史之学、理学、用世之学的重视进一步增强。乾嘉汉学兴起后,考据之学跃为显学,辞章地位进一步衰落,甚至被视为仅是表现学问的工具。戴震《与方希原书》曰:"古今学问之途,其大致有三:或事于理义,或事于制数,或事于文章。事于文章者,等而末者也。"段玉裁强调,"义理、文章,未有不由考核而得者","考核益精,文章益盛"。王念孙称赞陈观楼考证精核而文章"尔雅其谊,深厚其词",原因在于,"夫文章者,学问之发也,若草木然,培其根而枝叶茂焉"。考据不仅是学问之本,也是文章之本。在这种重学轻文风气下,以集述学,著述传世,成为越来越多士人的自觉选择;乃至以辞章名世的汪中也自名其集曰《述学》,尽管集中不尽论学之作。而四库馆臣评价明清文集时,每有"是集多订正经学文字","颇足羽翼经传,其实学有足取者,与文章家又别论矣","其诗文则不出讲学之门径,与谈艺家又别论","一代故实,巨细兼该,颇为有资于考证,盖不徒以文章论矣"等评价。这些评价,以主流官学的权威明确肯定了文集在揄扬文章之外表见学问的功能,进一步体现了以集论学和文集著述化的理论自觉。

    明清文集著述化的理论自觉,还表现在对别集来源的独特理解上。在传统观念中,文集的产生是由于诗赋创作的繁荣,文集之祖为屈原《楚辞》。故在目录学的集部分类中,一般冠以《楚辞》,次以别集、总集等。而清人章学诚、朱锡庚、恽敬等认为,收录一家之作的文集,源于先秦子书。章学诚《与朱少白书》云:"古人著书专家,经史之外,诸子是也。文集兴而专家之意微,则文集多因人事酬酢而备诸体,不能如诸子之专力发其所见也","故文集者,诸子衰而后起也"。文集兴起与专家之学衰亡互为因果。随着经、史、子专门之学的衰微,魏晋以后的作者已无力从事成就一家之言的专门著述,只能创作各类徒重藻彩而无立言宗旨的辞章,进而产生了汇聚此类辞章的文集。而文集的内容也因此特别芜杂,所谓"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经学不专家,而文集有经义;史学不专家,而文集有传记;立言不专家(即诸子书也),而文集有论辨","后世之文集,舍经义与传记、论辨之三体,其余莫非辞章之属也"。可见,文集的兴盛,以专家之学的衰落为代价,是学术的倒退,也是章学诚深感不满的地方。故章氏呼吁"以诸子家数行于文集之中",即从文章写作、编次体例等方面为文集注入思想、学术内涵,恢复其表达专门之学的著述功能。在他看来,后世文集,凡能卓然特立者,大都学有专门,秉承先秦诸子的血脉,"即世俗所谓唐宋大家之集论之,如韩愈之儒家,柳宗元之名家,苏洵之兵家,苏轼之纵横家,王安石之法家,皆以生平所得,见于文字,旨无旁出,即古人之所以自成一子者也"。又,朱锡庚《笥河文集序》曰:"古者无集之名,亦无古文之目也,盖自六艺之道微而诸子兴,百家之说熄而文集盛矣","自汉以降,贾谊、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扬雄之伦,其为文雄杰一时,第必视其学艺之所至,乃成一家之书","韩、柳、欧、曾、王、苏诸集,亦必有其所学之本,乃自成立言之体"。以百家之学消歇为文集兴盛的原因,强调学有根柢方能文章杰出,得立言之体,显然是对章学诚观点的呼应和引申。恽敬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百家微而文集行,文集敝而经义起","是故百家之敝,当折之以六艺;文集之衰,当起之以百家",即以诸子成一家言的专门之学,拯救文集空疏浮华,"递趋递下,卑冗日积"之弊,其旨与章学诚"以诸子家数行于文集"正同。又,朱一新认为,"集部之作萌芽于《楚骚》,而屈、宋亦在战国诸子之列,后世诗文集皆子而兼史者也"。此即文集源于诸子之意,并对"近代如包慎伯、魏默深之流,自次其诗文集,必仿诸子格式"表示赞赏,目之为正本清源之举。这些论述,都从别集产生的历史渊源上探讨文集与学术著作的密切关系,表达了以集述学、以诸子家数改造、提升别集品质的理念,是明清别集著述化理论自觉的又一重要表征。这种自觉,明代之前未曾出现过,是别集编纂史和文学观念史上特别引人注目的现象。

    综上所述,明清别集在文集命名、收录内容、编次体例和理论建构等方面,都呈现出显著的著述化倾向,甚至产生了大量阐发义理、考证经史、辨彰学术,完全无涉诗赋辞章的学人文集,很大程度上打破了"集部著作一般由单篇作品汇编成集"、以诗赋辞章为中心的传统文集观。这种嬗变,是诗赋辞章日趋衰微、主流学术及著述不断占据士人文化生活中心地位的结果,体现了明清士人对别集性质、起源、功用等的独特理解。如果细加分析,这种总体演进趋势中,又有阶段性差异。如明代别集的著述化,以理学或心学家为主体;而清代的著述化,则以汉学考据之文最为引人注目。就理论贡献言,明人主要是"破旧",即摧陷诗赋辞章的核心地位,为著述入集扫除障碍;清人更多是"立新",即正面阐发著述入集的合理性和必然性,为以集论学提供强有力的理论支撑。两朝士人,正反结合,桴鼓相应,共同掀起了明清别集著述化的时代潮流。

    ①   刘咸炘:《文学述林》卷一,载黄曙辉编校《刘咸炘学术论集·文学讲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第28页。

    ②   关于明清别集的著述化现象,参见林峰:《作为文集一体的考据之文》,《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何诗海:《从别集编纂看"文""学"关系的嬗变》,《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

    ③   张舜徽:《四库提要叙讲疏》,(台北)学生书局,2002,第206-207页

    ④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二,中华书局,1965,第1508页。

    ⑤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〇,第1491页。

    ⑥   尤侗:《西堂杂俎自序》,载尤侗著、杨旭辉校点《尤侗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0页。

    ⑦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二,第1653页。

    ⑧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二,第1657-1658页。

    ⑨   周汝登:《东越证学录》卷首,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65册,齐鲁书社,1997,第407-408页。

    ⑩   汪中:《与端临书》,载汪中著,李金松校笺:《述学校笺》,中华书局,2014,第725页。

    ⑪   张舜徽:《张舜徽集·清人文集别录》卷十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326页。

    ⑫   张舜徽:《张舜徽集·清人文集别录》卷十七,第441页。

    ⑬   毛先舒:《巽书》卷首,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第433页。

    ⑭   张之洞编撰,范希曾补正,孙文泱增订:《增订书目答问补正》卷四,中华书局,2011,第475页。

    ⑮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六,第1568页。

    ⑯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六,卷一七二,第1513页。

    ⑰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七,第1580页。

    ⑱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八一,第1636页。

    ⑲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第1501页。

    ⑳   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第979页。

    ㉑   《增订书目答问补正》附三,第665页。

    ㉒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3页。

    ㉓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9页。

    ㉔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9页。

    ㉕   朱一新著,吕鸿儒、张长法校点:《无邪堂答问》,中华书局,2000,第47页。

    ㉖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三,第1053页。

    ㉗   周必大:《文忠集》卷五二《欧阳文忠公集后序》,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47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第550页。

    ㉘   陆子遹:《渭南文集跋》,载陆游:《渭南文集》卷首,《四部丛刊》本。

    ㉙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第1498页。

    ㉚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第1498页。

    ㉛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一,第1498页。

    ㉜   黄采:《日录序》,载谢文洊《谢程山先生集》卷首,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55册,第379页。

    ㉝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7页。

    ㉞   阮元:《揅经室集自序》,载阮元著,邓经元点校:《揅经室集》卷首,上册,中华书局,1993,第1页。

    ㉟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七,第1580页。

    ㊱   张燮著,王京州注释:《七十二家集题辞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第410页。

    ㊲   魏征等:《隋书》卷三五《经籍志四》,中华书局,1973,第1081页。

    ㊳   章太炎:《文学总略》,载《国故论衡》中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第56页。

    ㊴   萧子显:《南齐书》卷三九,第2册,中华书局,1972,第680页。

    ㊵   颜之推著,王利器集解:《颜氏家训集解》,中华书局,1993,第183-184页。

    ㊶   宋濂:《赠梁建中序》,载《宋学士文集》卷十,《四部丛刊》本。

    ㊷   方孝孺:《与郑叔度八首》之二,载《逊志斋集》卷十,《四部丛刊》本。

    ㊸   杨士奇:《东里别集》卷二《圣谕录中》,载《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9册,第627页。

    ㊹   王守仁:《传习录下·附朱子晚年定论》,载《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四部丛刊》本。

    ㊺   唐顺之:《与田巨山提学》,载《荆川先生文集》卷五,《四部丛刊》本。

    ㊻   戴震撰,汤志钧校点:《戴震集·文集》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第189页。

    ㊼   段玉裁:《戴东原集序》,载《经韵楼集》附"经韵楼集补编",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第370页。

    ㊽   王念孙:《王石臞先生遗文》卷二《陈观楼先生文集序》,载《高邮王氏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第131页。

    ㊾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三,第1529页。

    ㊿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七五,第1560页。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九〇,第1733页。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文物出版社,1985,第691页。

      章学诚:《诗教上》,载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1985,第61页。

      章学诚:《与朱少白书》,载《章学诚遗书》,第691页。

      章学诚:《校雠通义·宗刘》,载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第957页。

      朱筠:《笥河文集》卷首,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66册,第391-392页。

      恽敬:《大云山房文稿二集》卷首《大云山房文稿二集自序》,载《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49册,第144-145页。

      《无邪堂答问》,第158页。

      卢盛江:《集部通论》,中华书局,2019,第37页。

  • 期刊类型引用(6)

    1. 蔣文浩. “文學”學科生成中的集部箋注與文學批評. 中国典籍与文化论丛. 2024(01): 211-225 . 百度学术
    2. 钱礼翔 . 历代别集编纂与传播百年研究:范式与前瞻. 中国编辑. 2024(11): 89-96 . 百度学术
    3. 谢海林. 乾嘉考据家的文学观念与文集编纂——从孙星衍、袁枚考据词章之争谈起. 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23(02): 139-149 . 百度学术
    4. 牛晓岑,许建平. 古代文集编纂及文学观念的一次异变——王世贞创立“说部”的文学观念价值. 社会科学. 2023(07): 90-98 . 百度学术
    5. 熊湘. “语录不文”与中国古代“语录”观的形成. 国际儒学(中英文). 2023(03): 163-175+182 . 百度学术
    6. 宗昊. 清中晚期学者沈涛著述考. 档案. 2022(07): 32-38 . 百度学术

    其他类型引用(1)

计量
  • 文章访问数:  772
  • HTML全文浏览量:  475
  • PDF下载量:  83
  • 被引次数: 7
出版历程
  • 收稿日期:  2020-12-19
  • 网络出版日期:  2021-04-06
  • 刊出日期:  2021-03-24

目录

/

返回文章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