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at Exactly does Knowing Taste Kn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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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在中国古典思想中,与将味理解和规定为人、事、物的本质相对应,知味被当作认识的主导形态与核心任务。知味通过味觉感受、体验而知,借助于味觉语词来表达。二者融合主观客观,充满了主观性与不确定性。知味以味为目标,依据“味范式”展开,具有经验的-实质的普遍性。不过,与自身交融并产生化学反应的、独特的“那一个”也始终是知味的重要目标。知味活动之展开,要求知者自觉敞开,让万物穿越自身。“我”与万物相互融合,共成一体。知味既可知其对象,也可知其自身以及物我共生一体的世界。味中含道,知味即可知道,这是中国思想最独异之处。
Abstract:In Chinese classical thought, corresponding to the understanding and regulation of taste as the essence of things, knowing taste is regarded as the dominant form and core task of cognition. Knowing taste is known through the experience of taste and articulated using taste-related words. The fusion of subject and object is full of subjectivity and uncertainty. Knowing taste aims at taste and develops based on the "taste" paradigm. It is experiential and essential universality. However, the unique one that blends with oneself and produces chemical reactions has always been an important goal of knowing taste. Knowing taste requires the knower to consciously open up and allow all things to pass through themselves, so that oneself can merge with all things and forming a unified whole. From what we know, knowing taste is not only about its object, but also about itself and the symbiotic world of things and themselves. Taste contains Dao(道), knowing taste is enough to know Dao(道), this is the unique feature of Chinese though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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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words:
- knowing taste /
- knowing by taste /
- knowing Dao(道) by tas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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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时期,形名事功思潮兴起,视觉凸显,形被当作事物的本质要素。春秋战国到秦汉时期,儒道自觉抑制视觉,推崇听觉。相应地,声(音)被理解为人、事、物的本质,知音成为认识的首要任务。秦汉开始,味觉逐渐涵摄听觉,味也被确定为天、地、人、物的本质。①物有味,诗有味,画有味,人有味,道有味,一切皆有味。中国文化把味当作人、事、物、道的本质,知味乃认识的最基本任务。味不像形那样客观、确定,也不像声那样外在、弥漫,它内在、含混、不确定,需要与知者身心融合才能呈现出来。味觉感知充满了主观性与不确定性,味觉语词同样暧昧含混,充满不确定性,这更增加了知味的复杂性。因此,知味并非单纯的客观认知。那么,知味到底知了什么?
知味之所知不是身体之外的存在者,而是进入自己口舌之中的存在物。知味的展开需要外物由外而内地移动,最终弭平与知者的距离。进入口舌之中的存在物之形、色、声被吞没,其形体由咀嚼而变成细碎的颗粒,与唾液混合,比较匀质地向口舌呈现其味。外物的改变不止于距离,还有它自身的形态,即成为无形式的纯粹质料。这些纯粹质料与口舌唾液交融并发生化学反应,给予知者不同的味觉体验。知者借助这些不同的味觉体验而知物之味。
有的物味之生成经历了山河巨变,甚至天崩地裂,比如丹砂、石钟乳、琥珀等玉石;有的物味之生成需要日月雨露的正常施与,比如人参、甘草、五谷、辛夷等草木。物有味是前提,但物味之存在并非客观、现成,它需要人去品尝才能呈现出来。比如,氯化钠(NaCl)是客观存在,但咸不是;生物碱是客观存在,而苦是主观感受。关注五味、意味而不是客观存在物,是中国文化的独特心理取向。味似乎在物之中却又不完全属于物,物之体与人的口舌触碰才能被引发出来;物之形对人始终开放,却拒绝人进入其中;物之味对人开放,也吸引人进入其中。味的呈现需要外物与知者之间距离的消弭,需要双方的参与,需要两者融合而产生化学反应。一人(具有正常味觉)可尝味者,众人皆可尝味。味不依人而有,不依人而存,但却依人而在,无人呈现则味只存而不在。因此,知味依赖那依人而在的对象,以及对象所依的人。
知味包含了知对象是什么,更侧重对象对于“我”具有什么作用与影响。比如,当我们说知梅子酸、盐咸时,我们不仅表达梅子是一个酸酸的果子、盐是一种咸咸的结晶体,我们还知道梅子会酸牙、盐会让人咸齁齁。知味之知不是对外物的单纯的反映,而首先是对知者自我感受的再现:或愉快,或痛苦,或艰涩,等。由不同的感受类型确定味名,由味名而知物我之间的化学反应类型。知味之知需要记忆贮存已有的感受,并随时会不断以记忆中的味来作用于自身;同样,也会与自身产生化学反应(比如望梅止渴)。这个过程我们通常称之为回味,它与尝味交互进行,构成了知味的完整过程。
在中国思想中,舌被当作心之官、心之窍②、心之候③、心之苗④,等。“官”有主导、主宰等义。舌动,心跟着动,并按照舌动的方式而动。在此观念中,味觉活动成为塑造心灵活动的模板,也成为理解心灵活动方式及其内容的关键。心的活动方式按照味觉活动方式塑造——心与对象交融,不离心言物,不离物言心,等。汉代“美,甘也……善与美同义”,以及“甘,美也……从口含一,一,道也”等说法,⑤都自觉地以味来解真善美,并以真善美、道来诠释味,玩味、体味一直被宋儒推崇为阅读经典的基本方法。这显示出中国传统所谓的心一直按照味觉方式活动。心的味觉化造就了精神性味觉,诗味、道味、世味、玩味、体味、解味并非味觉隐喻,而是基于对世界真实认知的、味觉思想的直接表述。
知味者不会以高高在上的主导者旁观对象,而总是努力涵养、提升自己的品位,以温和的心胸安顿万物与自身。他总是安然地接受味或意味的刺激、调和与滋养。即使面对那些有毒之物,味觉思想者也总能斟酌其味而用之。
知味不限于食物、本草,还包括文学艺术以及形而上的哲学系统。对于文学艺术欣赏来说,知味也是首要任务。南朝钟嵘开始把滋味当作诗的本质要素,并依据滋味将诗人分为上中下三品。唐末司空图则提出了“雄浑”“冲淡”“纤秾”“沉著”“高古”等二十四个品味。南朝谢赫在《古画品录》中同样依据味——气韵将画师分为六品。南朝画家宗炳“澄怀味象”,自觉将味作为鉴赏画作的主要方法。在书论领域,《古今书评》《书品》等著作也都在呼应味觉思想和思潮。味被当作文学艺术的本质,文学艺术创作就是为了生成作品之味。知味, 成为欣赏文学艺术的基本方法论。
知文学艺术之味与知食物之味一样,作品的内在韵味(而非其形式)被优先关注,精神的咀嚼、品尝成为了解文学艺术之味的基本方法。打破形式,知者直接触碰作品内核,让自身裸露于其味中。作品有味是知味的前提,而知者有品味能力则是知味的必要条件。有品味能力者被作品之味吸引与召唤,他愿意且乐于去品味。韵味直接打动人,对象与知者之间产生化学反应,成为知者精神生命的一部分。记住作品仅仅是第一步,让作品在心灵深处扎根,与知者交接、交谈,对知者身心产生影响,这才是知味。知味者身心被作品的韵味渗透、滋养,他也以自己的精神生命使作品的韵味直接呈现出来。知味是以知者被影响与被改变的生命姿态具体地呈现作品韵味。
味是事物的本质,是文学作品的本质,也是道的本质。因此,追寻道味成为儒释道各家的共同目标。比如:“茍心存道味,宁系白黑,望体此怀,不以守节为辞。”⑥“若见饮食,当愿一切,弃累入净,存得道味。”⑦“道味清可挹,文思高若翔。”⑧“学道几人知道味,谋生底物是生涯。” ⑨“道味”是指道直接作用于人、打动人的特质,知道即知道之味。知道味意味着道与知者不再保持距离,而是相互融为一体。道进入人的生命,也主导着人的生命,为人提供价值目的。知道味者不仅认识道,而且能够享用道,生命境界由此被提升,不安的心灵从此被安顿。知者生命被道化,一切的言行都合情合理、正确且正当。人借此呈现道、立道,道获得现实的形态。无人知道味,则道只存而不在、不立。不仅道有味,理、情皆有味。比如,“康僧渊……闲居研讲,希心理味”⑩;“酒放半醺重九后,此时情味更无穷”⑪。“理味”“情味”指理、情本身具有的、可感的品性。理不是与人的生命无关的纯粹客观对象,它跟情一样让人感到亲切有味、可亲可爱。它们自身具有召唤人的结构,可以感染人、吸引人。品味者可以味道,同样可以味理、味情,亦即融入理、情之中。
人与道之间的相互交融并非一蹴而就。知者需要时间来熟悉、接受、消化道,需要细细玩味:道对“我”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如何在生命中演绎道?玩味是修行工夫。它既是感知,也是反思。玩味需要玩味者拥有相应的精神气象与品位。而品味需要人不断地涵养性情、变化气质,因此,玩味大道乃终生的事业。知大道之味不仅知者被道化,道亦被具身化——道在万物。知理味、情味亦然:知者与理、情交融,也以具体的生命呈现理和情。
笛卡尔的解析几何打通了代数与几何。代数的精确与几何的明晰相结合,构成了完整的现代科学方法。洛克把气味归结为“第二性质”⑫,也曾试图以“形-数”知味。⑬在此思潮下,科学家们纷纷采用不断取得“科学形态”——数学化(包括数与形)——的学科范式来理解、把握与规定味。比如,从机械力学、生理学、有机化学、营养科学出发,将味归结为各种震动原理、质、力、蛋白质、淀粉、脂肪、纤维、维他命,等。⑭这些名称不一的元素都可以测量,且能数学化。在表达方式上,都可以采用命题来表述。命题是可以判断真假的陈述句。通常来说,可以判断真假的句子与构成句子的概念相关。构成句子的概念能够被定义与被观察,则句子可以判断真假。定义是对于一个概念的内涵和外延的确切、简要和最基本的说明。由数学化、命题构成的知识,其实质不仅是“知形-数”,同时也是“以形-数知”。“知形-数”且“以形-数知”构成了西方科学认识论的基本特征。以此方式来处理味,味被还原成“数-形”,成为我们无法感知的IDEA。换言之,科学范式处理之后的味,已经不再是可以以味觉感知的具体存在物。
“知形-数”且“以形-数知”要求且自觉规训主体与客体,将主体的人塑造为始终与对象保持必要距离的、纯粹理智的观察者,把物变成可直观的、清楚明白的纯形式或精确的数字,以及数字化的图像。主客距离的保持一方面割裂了人与对象之间真实的共在关系,另一方面,唯现其形的事物成为“有形无体”之存在。把握事物之形需要“看”,西方近代对“如何看”的不懈追求也不断强化着视觉思想的统治地位。从望远镜、显微镜到X光,再到摄影、电影技术不断突破,原本不可见者都被转换成可见者。从焦点透视、立体视镜(Stereoscope)流行,到重视视网膜后像、末梢视觉、双眼视觉,观察者被塑造为具有双眼的身体,观看方式被重塑。去除眼睛与影像之间的任何中介,去除中心化的透视点,观察者自身可计算性则保持不变。⑮20世纪凸显出来的世界图像化既是视觉中心思想“知形-数”且“以形-数知”认识论的逻辑结论,也是其实践成果。
味同色、声一样,是事物的基本属性,也是人类可感可知的具体对象。将它把握为“形-数”,还原为自身之外的另一物,也就弭平了日常生活世界的丰富性。捍卫真实的生活世界,就需要捍卫味的独立性,要拒绝把味还原为他者,坚持将味作为我们感受与认识的终极对象。知味内在要求依据“味范式”展开,即把味作为理解、认识、表达人与世界的基本架构。通过味来知人知物,知味也是“以味知”。就物而言,它“以味尽”——只有味才能呈现其本质。知味首先意味着知通过味确定对象之种类。物皆有其外形,以此确定各自的边界。外形有味,但物之味主要在其质料——“体”之中。尝味,首先是咀嚼打破物的外形,让物之质料——“体”呈现。物内部无序的细小碎体刺激口舌,滋味便从无形的浑化体中涌现出来。继而,充满滋味的质料进入人体内部,不同的滋味融入、滋养着不同的脏腑。从脏腑到口舌,味被品尝、被感受、被确认而不需要被“看”(观察)。再通过意识之呈现、语言之固化,物之味由此被辨别、被认识。味所呈现的是更真实、更本己的万物消息。知味更接近事物之本质(如果承认事物有本质的话)。
通过咀嚼、尝味,一物之性味便呈现了出来。了知性味,我们也就知道了一物的种类。比如,在分辨本草种类时,尝到了甘平之味即知是甘草,由苦寒而确定是黄连,等。物之性味(如甘、苦等),不像长、方等形状那样外在客观,也不像长、方那样有严格的、可界定的标准。甘、苦等味的观念源于我们对甘、苦的经验,其中既涉及物之味,也纠缠着人之反应。比如,儿童对“酸”的了解往往通过吃水果(比如梅子)、醋这些食品。刚开始,大人一遍一遍地向他灌输:“这种味道(刺激)叫作酸。”酸会留下味觉记忆——物体对人身体的某种刺激。儿童记住的,是人的经验形式,即对象刺激、作用于人的方式。下次再遇到这种经验,他会说“这是酸的”。尽管梅子的酸是个案,但儿童的结论却指向一般性结论。梅子的酸在此认知活动中成了“象”,它是酸的梅子,是具体的“这一个”;同时,也是一般性的酸,代表着类的普遍性。让一个具体物(实)代表一个类型物(型),这是我们通常说的“立象”——以型范实。“立象”能力是正常儿童普遍拥有的认知能力,也是人类通达普遍性的重要方式。当然,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品尝全新味道的机会不多。更常见的是,我们每天会和自己熟悉的事物打交道,会品尝已知的事物之味。在此,知味呈现出另一个基本目标,即去品尝与自身交融并产生化学反应的、始终独特的“那一个”。每个事物在其生成过程中都有独特的聚集方式,在其生成后也会有沉淀或蜕变,其味或新或旧,始终都有其独一无二性。知晓每一个事物的独特之味,为单调的日常生活提供一点新色调,这也是日常生活世界的魅力所在。
没有味觉经验的人,别人向他介绍说“这是酸的”,他无法领会。这是因为,他没有参与“立象”——没有将自身认知能力在其中显示出来。这种经验的-实质的普遍性既无经验支撑,也就无所谓普遍性。所以,各种味虽是物的本质,味自身却无法直接呈现(直接呈现的只是味的成分,比如氯化钠、生物碱等)。味的呈现需要人性能力(主要是人分辨滋味的能力)及对应的表达工具。通过品尝不同物体,人们获得了不同的刺激类型,也就了解了不同的滋味。正常的成年人会具备对酸甜苦辣咸等不同味的分辨能力。知味也可说是新的经验(体验)被安排在已有经验(体验)类型之中,即新的经验(体验)从属于已有的经验形式。
不同的味属于不同的经验形式。经验形式对具有正常味觉的人同样有效,因为这些经验形式虽然出自个体味觉,但却具有经验的-实质的普遍性。“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 ⑯,说的即是味觉经验的共通性(即康德所说的“共通感”)、普遍性。经验形式之基础与实现都依赖具体经验的参与。在此意义上,知味之所知既包含着对对象之知,也包含着对自己经验感受之自识。
就“人之味”(包括意味、情味等)来说,味在身体、思想、气质中,知味即能透过形貌、举动、言语及所作所为构成的整体而了知人的独特味道。就作品来说,意味成象。意象是意味之对象化,也可以说是程式化了的意味。与性味之味名一样,程式化了的意味也就是不同的经验形式。理解这些经验形式的前提是将受众自己代入经验形式中,由此激活这些经验形式。对意味、情味,我们需要以品味、玩味通达之。品味、玩味的过程与尝味相似。品味、玩味也需要咀嚼,即打碎文本外在的形式,深入作品的内在义理脉络中,让义理、意趣直接作用于品味者的身心,并在品味者的身心中相应呈现出作品的诸种意味。不同于冷眼旁观,玩味者会随时以自己的身心去经验、体会对象的世界,甚至进入对象的世界。玩味忧愁的人会与忧愁者共情,未识愁滋味者不会玩味,甚至谈不上玩味。
在知味展开过程中,或者品味者为特定品味所吸引,或者对象由品味者之品味选择、确定。不管是何种情况,所呈现的对象之意味总与品味者自己的品位具有内在相关性。能欣赏什么类型的意味,愿意欣赏某种意味,这取决于品味者自身的意味类型——气质。知味的主体(即具有特定品位者)不需要悬置他的真实存在与生活世界,但却需要教化、熏陶,以塑造成具有相关品位者。⑰趣味、嗜好通行于特定群体间,一个时代的品位会因此表现得相对稳定。在品味基础上,知味亦涉及其他主体之应和与印证,从而使品味判断拥有了真假值。事物之味难以被观察,也难以用命题来表达。不过,当我们在向他人说“辣椒辣”这样的味觉陈述时,往往也采用“不相信你尝尝”等可重复的检验手段——不是要你来观察,而是要你来品味。他人品尝之后,则会给出“辣椒辣”这种味觉陈述为真或为假的结论。这就表明,知味活动是对公共领域开放的,而非纯粹个人之呓语——尽管它没有逻辑的、形式的普遍性。
人、事、物之味关乎天、地、人、物的本质,“品味世界”优先于“看世界”也理所当然。人带着自身的品位去认知、生活,具体的品味者主导具体的认知与生活,诸多品味者共同塑造了有味的生活世界,而共同的、有味的生活世界也担保着对具体事物的认知不会局限于具体与特殊之域。在现代视觉中心主义盛行的语境下,知味且“以味知”的认识路线以及由此构建的有味世界,为我们克服世界的图像化提供了切实的理论资源。人们由味来看待人、事、物,由味来理解世界,以及规定生活与生命,人、事、物即由抽象的形或数释放回有滋有味的生活世界。这幅世界图景,较之图像化的人、事、物,无疑让我们更接近真实具体的存在。
万物各有其性,各有其时空,也各有其味。时光流逝,物味也随之而变。随着阳光、雨露、土壤、微生物等空间环境的变化,物味也会随之改变。“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⑱淮南、淮北的阳光、雨露、土壤、微生物等综合条件(即通常所说的水土)不同,这些要素之间产生的化学反应、生物反应不同,所以橘、枳之味有差异。对于同一时空的物来说,其成熟度的差异也会造成其味之丰满度的参差。孟子说:“五谷者,种之美者也;苟为不熟,不如荑稗。”⑲五谷味美于荑稗,是其性优。成熟的五谷比不熟者味美,五谷不熟甚至比荑稗味差,这主要源于生长时间、滋养条件的差异。充裕的时空、丰盈的滋养、生命内在环节的完成度等消息都留存在成熟果子之味中。品尝其味,我们大体能够知道一物之性,以及它当不当季、足不足月、风水是否调顺、生长的时空是否充分等存在状况。当然,知味不仅可知味之所属的世界,也可知其道。
日常忙碌者的吃往往是为了果腹,科学的信徒相信营养而不在乎味道。这些饮食活动被简化成纯粹生理性的咀嚼、吞咽,即单纯的吃。咀嚼、吞咽确实是品味活动的必要环节,但完整的品味还包括玩味、回味等形式。咀嚼把对象咬碎,使对象之味散发出来;吞咽把破碎的对象纳入肠胃,让对象直接进入人身;味觉活动(包括饮食)让物体穿过我们的身体,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我们吸取对象的营养与能量,把无法吸收、消化者排出体外。⑳在此意义上,味觉的对象最终都与品味者融为一体。品味活动首先指舌对滋味的辨别。与单纯的吃不同,尝味是一个以认识为主、欣赏为辅的活动,玩味则是一个以欣赏为主、认识为辅的活动。回味基于吸收、消化,在记忆中再现对象的滋味,反思与体验相结合。带着反思去体验,带着体验去反思。与尝味(玩味)一样,回味也聚焦这些滋味对我们自身的意味。哪怕是饮食这样日常的活动,其中也都包含着尝味、玩味与回味。这表明,日常饮食不仅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同时也伴随着品味世界等精神追求与价值满足。
根据秦汉以来的观念,舌为心之官(或心之窍、心之候、心之苗),舌主导心,也直通心。舌动,心跟着动,打动舌头也就打动了心。饮食等尝味活动也都直通其心。心是血肉之心与神明之心的统一体。打动心,意味着心既有生理性反应,也会有精神性反应。味给人刺激、安慰、享受,味让人满足,发挥着道的作用。比如,茶以苦、寒性味涤荡人的烦闷,使人安静、清明。㉑ 酒以辛、热性味使人不断突破理智的限封,进而忘记忧愁,心境和乐。㉒吃到自己喜欢的美味,也会产生自足感。古人以饮茶助修禅,以饮酒通大道、合自然,做精神的逍遥游,㉓等,其实质都是在品味中展开精神生活,而这正是道的基本功能。㉔
正是基于其强大的精神功能,五味被理解为“性之显”(人性的外在显现,特别是人认知能力的表现)与“道之撰”㉕(道的具体表现)。人所知的味既是人性的外在显现,又是道的具体表现。进入认知之域的味并非自在之物,它一直与人性相互授受。王夫之论述道:“色、声、味之受我也以道, 吾之受之也以性。吾授色、声、味也以性,色、声、味之授我也各以其道。”㉖色、声、味各有其道,㉗这些道乃作为世界终极根据的道之具体化。味授“我”以其道,“我”授味以性,相互授受,共同生成与现实化。性与道相互授受,也相互融合,成为一体。五味中有性也有道。可以说,知味既知了人之性,也知了物之道。
中国传统思想中的道,是实然之理与当然之则的统一体。味所授予人的道既包含着味在独特时空中生长、发育、成就的规律,也指引着人应当如何守护好味之生成的时空条件,以保证味正常生成;以及在味生成后,应当如何保证其本味,以避免被改变,等。味有其道,无人揭示、呈现则其道幽微不彰。味有“五”表明,人以自身的认知能力与认知架构使味从原初幽微的秩序中呈现出来,具有了现实的秩序形态——味之道被“立”而显。正是在此意义上,可以说味是“性之显”。作为“道之撰”,味给予人的不仅是实然之理与当然之则;更重要的是,味能够直接养人,给人以营养与能量。比如,五味入五脏、养五脏,使“我”能够生生不息。五味进入人体,各有其道。按照中医的说法,五味皆有所“走”与所“入”。比如,“五味入于口也,各有所走,各有所病。酸走筋……咸走血……辛走气……苦走骨……甘走肉”㉘;“酸入肝、辛入肺、苦入心、咸入肾、甘入脾”㉙。“走”即途经。五味各走所走,指五味皆经由特定不同的器官,对特定器官有直接效用或反应。五味各有所病,指五味摄入太过对人体产生不同的危害。“入”即“归”,五味入胃,各归所喜。“五入”即五味在人体各自归属五大相应的系统。五味所入脏腑,亦主养此脏腑。比如,酸养肝、辛养肺、苦养心、咸养肾,甘养脾。“五入”或“五走”表明,五味会对人体产生有益或有害的影响。当然,五味进入身体,对身体的影响是系统性的,而不仅限于个别组织。
五味之间能够像阴阳一样相互交感,比如,咸味的盐与酸味的醋之间会产生化学反应㉚;继而,它们之间化学反应的结果与人体之间可以继续产生化学反应。据此,味进入并作用于人体,滋养、调节人体,使人体保持平衡,消除身体不谐不通的状态,实现身心畅达。“一达谓之道。”㉛“达”是通达,一切通达才是道。五味使人身心通达,也使人体与周围事物之间畅通,这正是道的妙用。汉语中味、道并称——味道,其思想根基十分深厚。知味即知道,知道既知其在世界中之实然,也知人在世界之中应当如何对待味——守护味之生长、发育、成就的环境,以护持本味。味中有道,味呈现即道呈现——人以其味呈现“人道”,物以其味呈现“物道”。人、物之道皆在品味中呈现,品味世界,即意味着天、地、人、物各以其道呈现。
品味时万物穿行于“我”,㉜而不是“我”与世界拉开距离,居高临下地检阅世界,继而着力控制世界。品味世界使“我”优先关注世界是否有味,以及世界与“我”如何感应,而不是世界是否存在、如何存在的问题。不同于听觉之被动,味觉主动摄取、抵近对象,否则食而不知其味;不同于视觉之主动,味觉享受、尊重对象之味,而不会摆弄、操纵对象。品味活动敞开自身、乐于让万物穿越自身。品味时,“我”依赖我自己的品味,也是“我”品味之见证者,以及我的品味所系属的世界的见证者。品味世界者总是沉入世界之中而避免逸出世界之外,更不会自居于万物之上。味不仅入人身,而且能够入人心,给人以精神的满足。品味世界,让万物穿行于“我”,“我”与物都在品味活动中自行出场。品味不仅自证品味者之存在,也是万物存在之实证。万物之味穿行并作用于“我”的身体与精神,“我”与道相互融合,最终成就一体。品万物之味,也可知万物之道。
所以,知味既可知其对象,也可知其自身以及物我共生一体的世界,更重要的是可以知道。当然,道与世界对味的开放并不意味着知者能够真知了世界与道。现实往往是,知辛者止于辛,知苦者仅知苦,甚至食而不知其味。知道之从可能到现实,有待知者之自觉,也有待知者去修行。
① 具体论述,参见贡华南:《从知形、知声到知味———中国古典认识论演变脉络及其当代价值》,《江苏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
② 心之官的说法出自《灵枢·五阅五使》,心之窍的说法出自《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载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中华书局,2010,第1143、60页。
③ 陈立撰,吴则虞点校:《白虎通疏证》,中华书局,1994,第386页。
④ 马莳撰,田代华主校:《黄帝内经素问注证发微》,人民卫生出版社,1998,第46页。
⑤ 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第73、95页。
⑥ 刘立夫、魏中、胡勇译注:《弘明集》,中华书局,2013,第762页。
⑦ 张君房:《云笈七籖》,中华书局,2003,第832页。
⑧ 范仲淹:《范仲淹全集》,中华书局,2020,第27页。
⑨ 元好问编,张静校注:《中州集校注》,中华书局,2018,第1639页。
⑩ 刘义庆著,徐震堮校笺:《世说新语校笺》,中华书局,1984,第360页。
⑪ 邵雍:《邵雍集》,中华书局,2010,第235页。
⑫ 洛克:《人类理解论》,关文运译,商务印书馆,1997,第102页。
⑬ 贡华南:《从知形、知声到知味——中国古典认识论演变脉络及其当代价值》,《江苏社会科学》2021年第2期。本节内容在其中有提纲挈领式表达,本文对其有大幅扩充与完善。比如,对独特性之知的强调、对知味经验的-实质的普遍性之定性,等。
⑭ Steben Shapin, Changing Tastes: How Foods Tasted in the Early Modern Period and How They Taste Now (Uppsala: Tryck Wikströms, for the University of Uppsala, 2011), p.47.
⑮ 乔纳森·克拉里:《观察者的技术》,蔡佩君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第192-200页。
⑯ 孟子:《孟子·告子上》,载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第330页。
⑰ 比如《红楼梦》中香菱学诗,先细细品味王维、杜甫、李白等大家的诗,培养上等品位。写诗则以“立意”为先,以真情性为归旨。
⑱ 陈涛译注:《晏子春秋·杂下之六》,中华书局,2016,第30页。
⑲ 孟子:《孟子·告子上》,载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36页。
⑳ 味觉活动包括饮与食两种,其中饮——饮水与饮酒并不需要咀嚼。所饮之水部分被身体吸收,部分会被排出体外,这类似食的活动。饮酒与食之不同更明显:所饮之酒是液体,酒使人向上突破,引导人向天;所食是固体,需要咀嚼“打碎形”,经过人体吸收,最后会排泄,还给大地。由饮酒进入哲学,是向上突破,趋向天而远地;由食进入哲学,是向下漫游,最终回归大地。
㉑ 对于饮茶使人清明,现代科学的解释是:茶含有咖啡因、茶多酚、茶碱等物质,这些物质会刺激大脑皮层,让人兴奋。
㉒ 对于饮酒带来的快乐、兴奋感,现代科学的解释是:喝酒后酒精可以刺激人体的交感神经,导致交感神经分泌大量的儿茶酚胺等物质,比如多巴胺、多巴酚丁胺等。
㉓ 对于酒的精神功用的论述,可参见贡华南:《酒的精神》,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4,第13页。
㉔ 朱肱对酒的精神功能进行过精彩的揭示。如他说:“酒之功力,其近于道耶?与酒游者,死生惊惧交于前而不知。其视穷泰违顺,特戏事尔……善乎,酒之移人也。惨舒阴阳,平治险阻。刚愎者熏然而慈仁,懦弱者感慨而激烈。”酒的功力近于道,正在于它能够改变气质,给人精神力量。参见朱肱:《酒经》,中华书局,2011,第23-31页。
㉕ 王夫之:《尚书引义》,中华书局,1962,第146页。
㉖ 王夫之:《尚书引义》,中华书局,1962,第148页。
㉗ 在中国古典传统中,色、声的地位逐渐式微,而味与道的关联却不断加强。
㉘ 《灵枢·五味论》, 载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第1292页。
㉙ 《素问·宣明五气》, 载姚春鹏译注:《黄帝内经》,第219页。
㉚ 当然,并非所有的有味之物间都会发生化学反应。比如糖与盐之间就不会发生化学反应,但糖和盐同时放在口中会溶解,它们之间也会相互交融。
㉛ 许慎:《说文解字》,第36页。
㉜ 安玛丽·摩尔对比步行,精彩地将吃的行为结构概括为“世界穿越了我”。她说:“作为一个步行者,我穿越了世界,而当我吃东西时,是世界穿越了我。”(《吃的哲学》,冯小旦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第68页)“世界穿越了我”接近中国传统的味觉思想。但吃与尝味有着明显的差别:前者是生理行为,大多时候,人们食而不知其味;后者更注重对滋味的辨别,侧重于心理性的认识行为。至于“玩味”,更多的是精神性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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