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uestions and Answers: A New Perspective on the Structure and Speculative Mode of Zhuang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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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问答之体在《庄子》诸篇随处可见,是《庄子》语言和文体的一大特色。在诸子争锋的时代背景下,从问答体这一文体视角重新审视《庄子》之产生,可知其与楚文化中流行两人一问一答、说大说小之大小言辩有关;在问答体视角下,探讨庄周、惠施之间的争论渐入哲学思辨之境地,更可见论辩双方旗鼓相当之态势和见解之卓绝。关注问答体,对深入了解《庄子》以及庄子学,颇有助益。Abstract: The question-and-answer style can be seen everywhere in Zhuangzi and is a major feature of the language and style of Zhuangzi. The creation of Zhuangzi was unique because of the question-and-answer style, which was related to the popular dialogue between two people in the Chu culture and the debate between the big talk and the small talk at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when hundreds schools of thought were contending. The perspective of the question-and-answer style helps us to see that Zhuang Zhou and Hui Shi were well matched in their philosophical argument and were presenting outstanding views. Research on the question-and-answer style is very helpful for a deeper understanding of Zhuangzi and the studies of Zhuangz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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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eywords:
- Zhuangzi /
- the question-and-answer style /
- Hui Shi /
- speculation /
- Zhuangzi /
- the World /
- Mohist 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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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之产生,与楚文化流行两人一问一答、说大说小之大小言辩有关,此是考察《庄子》何以成为中国哲学和文学高峰的新切入点。
宋代王楙《野客丛书》卷第二十四第486则《大小言作》云:“晋梁间多戏为大小言诗赋,郭茂倩《杂体诗集》谓此体祖宋玉;而许彦周谓乐府记大小言作,不书始于宋玉。岂误也?仆谓此体其源流出于《庄》《列》鲲鹏、蟭螟之说,非始宋玉也。《礼记》曰:‘语小天下莫能破,语大天下莫能加。’屈原《远游》曰:‘其小无内,其大无限。’”①王楙认为大小言之作,《庄子》《列子》已经涉及,且早于宋玉,其说无误,但作为一问一答之文体却显然出现得更早。本文拟以此切入,来认识《庄子》各篇思辨深度和广度由低至高之拓展。
考索问答之体,须分学派而论,譬如汤问伊尹、周武王问王子旦、武王问太公、成王问尹逸、吴王问孙武,还有马王堆帛书《二三子问》《缪和》②,以及楚国文士宋玉等人的作品等,皆属于问答体。无论属于九流十家之儒家或黄老道家,强势一方纯然以智者说教口吻来言说,而聆听言说一方则不持怀疑态度,也缺乏批判精神,甚至到被震慑的地步,如《庄子·庚桑楚》篇所云“南荣趎俯而惭,仰而叹曰:‘今者吾忘吾答,因失吾问’”③,远未形成对等、平等的讨论或论难;不过是一边倒的言论输出,无非借听者以达成宣说、传达某种观念和思想之目的。因此,听者不过是假借方便之道具设施耳。故此,上述“《庄》《列》鲲鹏、蟭螟之说”,则似应另当别论。
关于问答体,文字大致上与《论语》“孔门师弟子之言”相近似,故亦可谓之宣教体。“子曰”自然居于主导地位。作为老师,孔子道貌俨然,循循善诱,在其门人弟子那里,绝无相匹敌之论难对手;而亚圣孟子答梁惠王问等篇,气势如长江大河,其论说大多不容置疑,也与之大体类似。因此,在相互诘难之间,要充满挑战、怀疑之张力,真正形成“论”之场域,似有难以逾越之障碍,此庶几与民族性格相关联。问答之体充斥于《庄子》各篇,其中有些篇章代言作者之答词,则在知识、见解上绝对凌驾于询问者之上;而唯有庄周、惠施之交锋以及孟轲、告子之驳难④,方呈现为论辩两方旗鼓相当之态势。所以庄周、惠施二人和而不同,乃作为惺惺相惜之畏友存在于《庄子》之中。《后汉书·儒林列传》云:“(尹敏)与班彪亲善,每相遇,辄日旰忘食,夜分不寝,自以为钟期、伯牙,庄周、惠施之相得也。”⑤所谓像钟期、伯牙一样相互理解,成为知音;也如庄周、惠施一般,二者互为激荡,也互为启沃思想之论敌。故而,在智慧和识见上,尹敏与班彪亦可分庭抗礼。
而论域之光谱,自有广狭之别。诸子百家大多专注于君臣政治之治乱兴衰,绝少关怀除此以外的人生意义和价值。《庄子》却正于此处表现得矫矫不群,遂成为中国哲学和文学领域的瑰宝。
一. 《庄子》问答体诸篇思想、学派之交锋及特征
按《史记·庄周列传》所述,庄周“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盖为孟子同时代人,即处于战国中期的人物。察齐稷下学宫稷下学士之学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或为引发《庄子》议题之渊源。可见,学术思想之流通,并不太受地域之阻碍,其迅捷超出后人之想象。《史记·庄周列传》指出:“庄子者,蒙人也,名周……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故其著书十馀万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渔父》《盗跖》《胠箧》,以诋
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术。《畏累虚》《亢桑子》之属,皆空语无事实。然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适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⑥其所谓“其学无所不窥”,正好证明虽然身为老子之精神嫡裔,但庄周并不可被目之为“隐逸君子”。他熟悉当时的学派和学术,且有深刻思考。作为问答体,《渔父》篇评判孔子曰:“故圣人法天贵真……惜哉!子之蚤湛于人伪而晚闻大道也!”⑦ 《盗跖》篇借盗跖之口痛斥尧、舜以降,“汤、武以来,皆乱人之徒也”⑧,彻底颠覆儒家圣人谱系之主流地位,揭示其惑世性质。《胠箧》篇则抨击“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⑨的荒谬而残酷之现实社会。上述庄周“善属书离辞”,结合《礼记·经解》“属辞比事,《春秋》教也”⑩;《春秋》之“事”,指史事,乃真实发生过的历史事件,而庄周“指事类情”,是要表达其“目击而道存”的观点。他“得鱼而忘荃”,“得兔而忘蹄”及“得意而忘言”所凭借的“属书离辞”,与“属辞比事”存在着性质差异;其笔下之人物、故事“皆空语无事实”,属于杜撰和编排,或有其人却并无其事,属信手拈来或兴到之谈,无非为传递其思想观点起辅助作用。
按照子部书的编排体例,其书之末篇或有序之意味。读置于今本《庄子》末篇之《天下》篇,确实可以被视为《庄子》全书之序。在一定程度上,它与《史记·庄周列传》可相参看。《史记·庄周列传》所谓“《畏累虚》《亢桑子》之属”,见以一问一答为文章结构之《庚桑楚》篇,其云:“老聃之役有庚桑楚者,偏得老聃之道,以北居畏垒之山。”⑪司马迁概括庄周所撰各篇“剽剥儒、墨”,《史记》所举各篇都在今本《庄子》之杂篇和外篇,其主旨乃在思想影响上驳斥孔子学说之普世性,并在知行合一观上否定墨翟式人生的意义。参照《胠篋》篇云:“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⑫同属战国中期儒家人物,孟子描述当时的思想界云:“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⑬在当时,墨家无疑具有巨大影响力。观《庄子》中作者自己设问自己解答之《天下》篇云:“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⑭自天人、神人、至人、圣人以至君子,这是一个思想境界及论域幅度逐渐递减的排序,人类日益“一察焉以自好”。世界本来是一个整体,而诸子各家则从各自所见的某个片段和局部来观看世界。此从根本而言,走向了一个与庄周逆向的路径,那就是“蔽于人而不知天”⑮。《让王》篇云:“故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由此观之,帝王之功,圣人之余事也,非所以完身养生也。”⑯此节文字与《吕氏春秋·贵生》篇相同⑰ ,估计同出于杨朱学说。按《吕氏春秋》之《重己》《贵生》《本生》《情欲》及《尽数》诸篇,学界认为从中亦可稍稍窥见杨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⑱ 之具体理念。值此非杨即墨之战国时代,庄周的倾向性大致可以判别。庄周认同“完身养生”重于治国、平天下。故此,在相互颉颃的杨朱、墨翟之间,庄周无疑更左袒前者;而杨朱、墨翟固然就是相对的两极,存在着尖锐的矛盾和激烈的竞争。庄周思想学说之缘起,首先是愤激于墨翟“摩顶放踵”之苦行、“泛爱兼利”和“非乐”“非攻”之观念。《天下》篇先指明“邹、鲁之士、搢绅先生”及百家之学都不能超越“一曲之士”的局囿;随之火力大开,聚焦于墨子。此在整篇中显然占据较大篇幅,尤其发人深省。而在墨子影响下,南方之墨者以及宋钘、尹文,再继之而起者彭蒙、田骈、慎到,以至“古之博大真人哉”的关尹、老聃⑲ ,虽然不无济世救民之心,可是“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墨家人物伟则伟矣,却奈何强人性之所难。人生在世,必须平衡公与私之关系,“其为人太多,其自为太少”。若为墨家违背人性观念所误导,且依此作为行为准则,则会抹煞人之生命意义。故而,在庄周看来,绝对壮夫不为也。所以庄周著书“剽剥儒、墨”,“庄周闻其风而悦之”,继承老子之学术,顺老子之势而为。如果说老子批判的重点在儒家,相形之下,《外物》篇即使也无情嘲讽“儒以诗礼发冢”⑳,可是庄周学派则把矛头所指更转向于墨家——当然儒家依然在其所集矢之靶心内。然而儒家尚讲有差等之爱。《论语·雍也》云:“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皇侃《论语义疏》解释颜渊“不违仁”岂止三月,乃终身符合仁的定义和规范,但是承认其余弟子则做不到。㉑如果参照《论语·述而》:“若圣与仁,则吾岂敢”㉒,说明在孔子心目中,仁固然不易达到;然则,上述皇侃理解或许有过于抬高颜渊之处:若颜回能够“其心三月不违仁”,已属难能可贵矣,遑论其余弟子也。缘此,足见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还是比较符合普遍人性之实际情形。按《郭店楚简》之《父无恶》云:“君臣不相戴也,则可已。不悦,可去也;不义而加诸己,弗受也。”㉓与孟子君臣互报原则相契合。总之,实质上孔孟并不“戕贼”人性;即使有,亦属儒家末流之所为。故此,庄周难免于此心有戚戚焉。乃至苏轼,更是提出“庄子盖助孔子者”以及所谓“阳挤而阴助之”的观点。㉔因此,庄周一派对孔子始终还是抱持起码的尊重;即使有所调侃,也拿捏分寸。相形之下,墨家救世,是要在此岸建立“人不为己”之美丽新世界,惜乎难过普遍人性这道坎。人间世本由一个个猜疑和纷争永无止歇、高尚和卑鄙并存共生的世俗社区组成,尤其周代以来,华夏民族缺乏宗教意识与信仰,欲令妍媸肥瘦尽舜尧,此不过是某些人臆想而已。《史记·礼书》有“故儒者将使人两得之者也,墨者将使人两失之者也”㉕的分别。庄周一派深谙其中道理,故而,墨家无疑更受庄子强烈质疑。《天下》篇反映庄周一派左袒杨朱,于墨家之行事与人生观,则旗帜鲜明地展现其水火不容之立场,其间轻重缓急,后人不得不察。
然而,《天地》篇云:“……此五者,皆生之害也。而杨、墨乃始离跂自以为得,非吾所谓得也。”㉖于自然生命,杨朱、墨翟也并非无害。徐复观认为:“有人以庄子即杨朱,或以为两者纵非一人,而其思想则一致;此乃最大的误解。”㉗他引用《庄子》批驳杨朱、墨翟之证据,以说明在庄周一派如椽巨笔横扫之下,其实杨朱也难辞其咎。《史记·荀卿列传》曰:“荀卿……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㉘老庄属于“道德”学派,显示在当时思想界,道德黄老之术是与儒、墨鼎足而三的岿然存在。然则庄周一派与杨朱同中有异。从人性论角度看,庄周一派与杨朱交光互影。祖述杨朱者,如《吕氏春秋·本生》篇云:“始生之者,天也;养成之者,人也。能养天之所生而勿撄之谓天子。”㉙ 《吕氏春秋·情欲》篇则讥讽其“功虽成乎外,而生亏乎内”㉚的舍本逐末。《吕氏春秋·尽数》篇主张:“圣人察阴阳之宜,辨万物之利以便生,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寿得长焉。长也者,非短而续之也,毕其数也。”㉛表达杨朱一派对自然生命的依恋和珍惜。《后汉书·马融列传》云:“融既饥困,乃悔而叹息,谓其友人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以曲俗咫尺之羞,灭无赀之躯,殆非老庄所谓也。’”㉜贵生,绝对是庄周与杨朱学派的共同观念。
因而,在以“勿撄”为关键词这一点上,《庄子》与杨朱学派恰可互为佐证。全篇贯穿对话的《在宥》篇云:“崔瞿问于老聃曰:‘不治天下,安藏人心?’老聃曰:‘女慎无撄人心……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于是乎
锯制焉,绳墨杀焉,椎凿决焉。天下脊脊大乱,罪在撄人心。’”㉝此基本上复述《天下》篇中庄周一派对墨家之诘问,直指黄帝、尧舜等不过激起人心之相疑、相欺、相非和相讥,导致天下人心淆乱。从儒、墨与庄老分歧看,前者(尤其墨翟一派)把活泼泼的人心仅局限于献身社会公共事务之使命,故《田子方》篇温伯雪子嘲讽曰:“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㉞无论以何种手段来修身,都指向“治国、平天下”之目标,即无非在君臣风云际会之时绽放生命价值。而老庄,尤其庄周一派则不然。他们是人性自然、恬适之捍卫者,认为最不堪忍受者,就是人性遭遇外界因素之干扰和压迫。庄周宁做一只游戏污渎的“孤豚”,也不愿出任楚威王之相,就决绝地表明此种态度。㉟李学勤撰《楚帛书和道家思想》一文,研究保存在美国的较为完整的楚帛书。根据出土该帛书的墓中器物判断,墓主下葬年代是战国中晚期,大约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帛书年代也可由此上推。李学勤把此件帛书划分为《四时》《天象》《月忌》三篇,并对其中《四时》篇释文曰:“曰古□熊包牺……梦梦墨墨,亡章弼弼。”他进而对《老子》《淮南子·精神训》《黄帝四经·道原》等传世文献与出土文献进行文字比照,得出包牺氏标志着从“梦梦墨墨”到四时分立之转折的结论。㊱然则此乃“道术将为天下裂”之肇端。值此一转之际,愈演愈烈的人心骚动,令此在世界逐渐沦为精神折磨之炼狱。《马蹄》篇云:“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视颠颠……禽兽成群,草木遂长。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㊲此中描述景象,所谓“填填”“颠颠”,维系“梦梦墨墨”,人民“含哺而熙,鼓腹而游”;“草木遂长”比喻自然万物生机勃勃,得以充分滋长,这才是人类理想家园。按《史记·太史公自序》也向往与上述“梦梦墨墨”相似的“混混冥冥”㊳状态,指出:“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绌聪明,释此而任术。夫神大用则竭,形大劳则敝。形神骚动,欲与天地长久,非所闻也。”㊴司马氏父子关于“形神骚动”的观点,渊源于其“习道论于黄子”㊵。《老子》曰:“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㊶此乃《老子》通国身之旨。《刻意》篇也谈及:“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㊷ 《庚桑楚》篇指:“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㊸此也是理解《庄子》之关键。《大宗师》篇推崇“撄宁”㊹,道家认为精气完足的生命状态以形神和合为前提条件,而形神骚动则不足以“养生主”,难以“保身”“全生”“养亲”和“尽年”㊺ (《养生主》)。由此,庄周学派主张政治之清静无为,于是也萌生出个体独立和人性自由的基本观念。
黄震《黄氏日抄》评《列子》曰:“列子才颖逸而性冲淡,生乱离而思寂寞,默察造化消息之运,于是乎轻死生;轻视人间死生之常,于是乎遗世事。其静退似老聃,而实不为老聃;老聃用阴术,而列子无之。其诞谩似庄周,而亦不为庄周;庄周侮前圣,而列子无之。不过爱身自利,其学全类杨朱,故其书有《杨朱》篇,凡杨朱之言论备焉。”㊻从杨朱到列御寇,黄氏所理解的列子大致上近乎锋芒内敛之庄周。总结列子、杨朱之为学,不过“爱身自利”耳。在此点上,黄氏所言甚确。
庄周和杨朱、列子可以结成“剽剥儒、墨”之同盟。按《列御寇》篇云:“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与?予颐与?误而可矣。今使民离实学伪,非所以视民也。为后世虑,不若休之,难治也。”㊼仲尼辈“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犹如《老子》所指“大道废,有仁义”,揭示出儒家语词概念、学说观念越来越与现实人生相脱节,堪称徒乱人心而已;其所谓“离实学伪”,乃非植根于人性之自然节律,反令人民疲于应对、形神不能相守,则戕害人性,莫此为甚也。故《庄子》要借列御寇间接地发挥杨朱观点,表达对儒、墨的极度厌恶。
以上述王楙所谓“大小言之作”视角来观杨朱、墨翟之对峙,《逍遥游》篇涉及“御风而行”之列子,可是其人依然“犹有所待者也”㊽;至东汉佛教进入中国,然后可借之以解释《庄子》于杨朱、列子学派之同中存异。此一则说明作为与墨家对立的一极,列子或杨朱终有所执着,便难免落于第二义。另则《庄子》令“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其各篇洋溢着战斗精神,而杨朱、列子却显示“自了汉”意味,所以他们尚不能上跻《庄子》内篇之境地。
观《汉书·艺文志》叙述“道家者流”谈到:“及放者为之,则欲绝去礼学,兼弃仁义,曰独任清虚可以为治。”㊾ 这个叙述看到了庄老一支作为儒家劲敌存在之特点。回顾《庄子》内、杂篇之问答体篇文字,似与之十分吻合。然则《天下》篇接上文,述及庄周学派学术锐思之提升,盖《庄子》之精髓在于既“剽剥儒、墨”,然而又不止步于“剽剥儒、墨”,此乃拜庄周有缘与惠施展开论辩之所赐。《天下》篇层层推进,庄周思维应运而生。其第一层面是“庄周闻其风而悦之”,关尹、老聃能够远绍“古之道术”,故而庄周拳拳服膺;由此腾挪跳跃,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以及卮言、重言、寓言,可谓随机说法,庄谐并重,恢诡憰怪,目不暇接,草蛇灰线,一击中的。第二层面则指惠施作为论辩对手出现,给庄周带来思辨之冲击和刺激,这正是庄周思维能够在《庄子》内篇中大有飞跃的原动力。
二. 《庄子》内篇思辨模式、内在理路之确立
关于《庄子》内、外篇之辨析,王夫之《庄子解》卷八为之比较云:“内篇虽参差旁引,而意皆连属;外篇则踳驳而不续。内篇虽洋溢无方,而指归则约;外篇则言穷意尽,徒为繁说而神理不挚。内篇虽极意形容,而自说自扫,无所粘滞;外篇则固执粗说,能死而不能活。内篇虽轻尧舜,抑孔子,而格外相求,不党邪以丑正;外篇则忿戾诅诽,徒为轻薄以快其喙鸣。内篇虽与《老子》相近,而别为一宗,以脱卸其矫激权诈之失;外篇则但为《老子》作训诂,而不能探化理于玄微。”㊿ 《盗跖》《胠箧》及《外物》诸篇实为“党邪以丑正”之尤。譬如《史记·老子列传》记载孔子适周问礼于老子
,说明此后老子和儒学之间互绌,应是其后学互相攻讦,属末流殃及源头。故而,郭店楚简本《老子》有“绝智弃辩,民利百倍”之文,所对应的是马王堆帛书甲、乙本《老子》之“绝圣弃知,(而)民利百倍”及王弼本《老子》之“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出土于战国中期(偏晚)墓葬的郭店简《老子》,尚主张弃绝智辩,深感小智巧辩纷扰人心;而至汉初马王堆帛书本《老子》,则指名道姓地与孔子彻底决裂。导致其间文字窜改之原因,可追溯《胠箧》篇,其中就出现“绝圣弃知” 的说法;《在宥》篇云:“绝圣弃知而天下大治。” 证之以《山木》篇所谓:“绝学捐书。” 此也是针对儒家的有的放矢。况且,《胠箧》通篇意在为之作诠释,因此可以说,源于《庄子》“剽剥儒、墨”的激进意识,经传导入后世的《老子》版本,以致《老子》也闪现刻意“丑正”的语词。然则《庄子》内篇却“格外相求”,意指其说超越外、杂篇丑化谩骂之层次。而自《庄子》外、杂篇到内篇之转折,今人依然有迹可循。按《论语·子路》云:“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语言、观念一旦与政治相结合,尤其俟之跃升为主流或官方学术、思想之后,即可能“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 (《齐物论》),变得“巧言令色,鲜矣仁” 。此尚属浅层次弊端。最恶劣的则是故意歪曲和利用,导致蕴含善意的儒墨语汇、教义等与社会事物本真之间产生裂隙;而此缝隙逐渐扩大,乃至酿成指鹿为马、黑白颠倒等隐患。此由《老子》发轫在前,尖锐地痛斥“故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 等名实相悖之弊端;孔子也意识到此种人类语言和理论腐败之危害,所以“必也正名乎”,指出在尊重儒家仁义等主旨之外,首先要回到格物致知,以避免“觚不觚” 之现实窘境;而先秦诸子间,《庄子》内篇对此问题之思考显然最为深刻。承《天下》篇之上文,于是惠施登场,叙述“其书五车,其道舛驳,其言也不中”云云,然后涉及当时名家所讨论的一系列命题,其中包括“至大无外”“至小无内”等论说。可见庄周回应惠施,也在“大小言”语境下展开,诚如《齐物论》篇所谈及“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
。在楚国后期,宋玉也撰有《大言赋》和《小言赋》。 据此可知,谈大说小乃尤为楚地所流行的一种智力游戏。此种言说方式贯穿《庄子》各篇,实为《庄子》诸篇结构之隐形框架。《逍遥游》篇指楚之贤人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就是顺势推导至极处的能力。譬如《天下》篇惠施天才地立论:“一尺之捶,日取其半,万世不竭” ,从而推出“夫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为小” (《齐物论》)。可见,在现实和超现实之间,人类智慧可以借助语言进行无尽探索,并从中体会志趣和快乐。在一定程度上,这也突破了史官文化、农耕文明现实功利主义积习之局限。按《汉书·艺文志》“名家者流”载录:“《惠子》一篇”。注曰:“名施,与庄子并时。”
这说明在战国中期,惠施属于名家代表人物。此派所关注者,涉及语言之实在性和逻辑性诸问题,此与当时稷下学士围绕君臣架构讨论“君道”“臣道”及富国强兵诸端议题,其思索层次和范畴自不可同日而语。按《史记·李斯列传》云:“乃从荀卿学帝王之术。” 荀卿虽然属于战国晚期人物,然而“帝王术”却是利禄之士无不工于心计之课题。故一言以蔽之,作为各自学派代表,庄周和惠施乃以边缘挑战主流(譬如稷下学术)的身份傲立于学界。按《说文解字》云:“论,议也。”段玉裁注:“论以龠会意。亼部曰:侖,思也。龠部曰:侖,理也。此非两义……凡言语循其理,得其宜,谓之论。故孔门师弟子之言谓之《论语》。皇侃依俗分去声、平声异其解,不知古无异义,亦无平、去之别也。《王制》:‘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周易》:‘君子以经论。’《中庸》:‘经论天下之大经。’皆谓言之有伦有脊者。许云‘论者,议也’‘议者,语也’,似未尽。”
战国问答体文章之设置,如前所述,问答双方罕见高手过招景象。因此,“凡言语循其理,得其宜,谓之论”,乃指进入真正的思辨过程,已非儒墨各家问答体可望其项背矣。刘勰《文心雕龙·论说》篇云:“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钻坚求通,钩深取极,乃百虑之筌蹄,万事之权衡也。” 关于论之为体,刘勰如是“释名以章义”,其思维无远弗届,不免融入佛教经律论之“论”的元素;覆按中土,亦唯有庄周、惠施之相互往还论难,差堪与之近似。《吕氏春秋·爱类》云:“匡章谓惠子曰:公之学去尊,今又王齐王,何其到也?”陈奇猷的注释赞成徐时栋改“尊”为“争”的意见,并进一步佐证其说曰:“博爱万物是去争,非去尊。”
世人为何要汲汲而争?惠施“去争”立论之依据在于辨析人之主体性实在与否。庄子和惠施最著名的诘难,真实发生或假托于濠梁之上。《秋水》篇载:“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展开“汝安知鱼乐” 的辩论。此篇纯然出自大小言之辩主题的衍生物。李白《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曰:“静谈《秋水篇》。” 从《庄子》外、杂篇至内篇的发展进程中(此并非指写作之先后),《秋水》篇实具津梁作用,有特殊意义。庄子、惠施二者所激辩者,乃“乐”所发生之主体究竟是鱼或庄子的问题,而此问题引导争论进入哲学范畴,涉猎“是”或“存在”(being)之本质的拷问。在此篇内,从辩难结果来看,似乎庄子占据上风,其实不然。缘于惠施自称闻知庄子知鱼之乐,因此,惠施指庄子非鱼,则不知鱼之乐,其间就存在着自相矛盾之处。但是,辩论并非就此终结,虽然庄子暗讽惠子认识、理解尚未达到其所达到的层次,而惠施的意义主要在《庄子》内篇里触发许多带有彻悟性的思考,从而玉成《庄子》思辨达到其余诸子所不能企及之高度。《荀子·解蔽》篇评惠施曰:“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
上述两句将惠子和庄子并列,也是由于作者窥见二者之间属论敌关系。或许正因为惠子的“蔽于辞而不知实”,其名家路数,好在语辞组合中探究逻辑,从而激发庄周之灵感,导致庄子思想拥有“蔽于天而不知人”的特征。古来思想家之相得益彰,惠施、庄周堪称典范。《庄子》如何从外、杂篇突进到内篇的高度?考察作为杂篇问答体之《徐无鬼》篇,今人略可寻绎其间之发展脉络。《徐无鬼》篇列举知士、辩士、察士、招世之士、中民之士、筋力之士、勇敢之士、兵革之士、枯槁之士、法律之士、礼教之士及仁义之士,他们各有诉求、各不相下,犹如庙堂上、市井中之众声喧哗。此不正是《齐物论》“人籁”之谓乎?从互文性角度来看,他们犹如《齐物论》所描述的“万窍怒呺”,世人百舸争流,此乃自然和社会之常态。《徐无鬼》篇进而分析令农夫、商贾、庶人及百工尽力扮演各自社会角色之原动力,仿佛我们今日各种场合所见各色人等,洵为穷形尽相,并总结道:“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
必须与惠施主张“去争”的语境联系起来看庄子和惠施此场辩论。惠施仅仅看到世人相争之无谓,而庄子则有更高远的认识。他既明了社会中上至王侯将相、下及引车卖浆者流均为“看不见的手”所驱使,而且《人间世》讲“知也者,争之器也” ,看透人间争拗缘起乎人心理念之南辕北辙、莫衷一是,所以《齐物论》借子綦代言,以解释天籁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若欲究天人之际,人实质上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如果以悲悯情怀俯瞰众生,众生“喜怒哀乐,虑叹变慹,姚佚启态” (《齐物论》),其不由自主地忧虑、劳作和挣扎,亦犹“年年岁岁花相似” 。因此在得道者眼里,地籁也是天籁耳。“怒者其谁邪?”这是极其深刻的普世性诘问,正击中在道本体映照下人之主体性是否存在之哲思要害。按《郭店楚简》有“性自命出,命自天降”之断言 ,此几乎为人类一切行为背后之缘起的精辟阐释。《天运》篇以老子口吻谓:“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其道,无自而不可;失焉者,无自而可。” 《徐无鬼》篇指芸芸众生“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反,悲夫!” 清人胡文英《庄子独见》评曰:“既为物所易,则内外皆汩于物而已。诸家病痛,惟冷眼旁观者知之。即偶知其病,而一入局中,便如蝇蚋蚊虻,死不放手,直至毙而后已,宁不悲哉!” 此“驰”字极为生动形象。人是有定数的“永动机”,由于人之躯体永远跟不上人心念之奔驰,所以《人间世》篇拈出“坐驰” 一词,真是人生在世一切焦虑之所在。人困守于欲望之愁城,在有限和无限之间,用一生来重蹈并验证希腊西西弗斯神话之宿命。而《齐物论》就是要破除人之执念,遂于篇首标举南伯子綦“今者吾丧我”
这个重大命题。与之相同,《徐无鬼》篇“南伯子綦隐几而坐,仰天而嘘……” 也有相同叙述。南伯子綦答颜成子问,首用“吾”字,后则连续使用六个“我”字,说明“吾”和“我”并非同义词:“吾”表示第一人称代词,而“我”则是我执之真空假有的种种妄念谬识。《徐无鬼》篇云:“然则儒墨杨秉四,与夫子为五,果孰是邪?” 庄子指惠子立异于郑缓、墨翟、杨朱和公孙龙之流,在此四家之后,不过再添一家耳。多彼一家或少此一家均无足轻重,孰是孰非则依然无解,因为此辈均未能以天道来看问题。《人间世》篇云:“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 人越“师其成心”来指导人生,越会招致外在世界更多滞碍。所以人之所谓知,实无助于脱俗谛之桎梏。生命是偶然因素之凑泊。《大宗师》篇子来曰:“……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鋣’,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然后“成然寐,蘧然觉”。
此引导人须持因循自然心态,以“纵浪大化中” 。人生本是一个偶然而来、倏忽而往之过程,“莫若以明”方为处世之不二法门。明陈继儒《南华发覆叙》评《逍遥》《齐物》之说云:“盖破我然后破执,破执然而能破生死,破寿夭,破祸福,破誉诽,破理事,破灵凡。”
勘破生死,此为《庄子》对中国哲学一大贡献。林希逸《老子鬳斋口义发题》谈及:“《庄子》,宗老子者也,其言实异于老子。故其自序以生与死与为主,具见《天下》篇,所以多合于佛书。” 此言甚确。在先秦诸子中,《庄子》最着力于探究人之本质和意义,特创“真宰”一词指代人之主体性:“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百骸、九窍、六藏、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此节文字深入解析同时也断然否定人存在之实在性。参照《徐无鬼》篇之感叹“悲夫”,此篇亦怜悯人“一受其成形”,便陷于尘网,“与物相刃相靡”,空耗生命,却“莫之能止”,可知二者存在对应关系。然则《齐物论》从对人之主体性的解构入手,则更具破执之雄辩力。此处议论蕴含一石二鸟意味:一则遍搜人身,寻觅不到“真宰”存身之眹迹,而人身体内各系统、器官之间是否有君臣关系呢?然则何者为君?何者为臣?此中岂有厚薄亲疏?盖属无稽之谈耳。因此“吾丧我”结论得以成立。二则因为人身百骸、九窍、六藏,俨然小世界,其间并无君臣之名分,故而以此类推,至于人间世之大世界,人与人之间,也岂有君君臣臣之尊卑?此真是对“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之惊世骇俗的反诘。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为《齐物论》作提要曰:“物论者,人物之论也,犹言众论也。齐者,一也,欲合众论而为一也。战国之世,学问不同,更相是非,故庄子以为不若是非两忘而归之自然。此其立名之意也。” 为士人从君臣牢笼中解放出来提供理论依据。儒、墨、名、法等各家为当时显学,然而其学术实无异于“鷇音”。对小鸟破壳之鸣,人视之毫无意义;反过来,鸟闻之人声鼎沸也同属无谓。当时空、物类迁移,被视作真理的人类观念皆不能放之四海而皆准。譬如儒家讲“正”,显然仅属人主观成心,若把论域拓展至整个自然界,人与鱼类、猨猴之“正处”就各各不同,人岂能将自己的生活方式强加于鱼类和猨猴?于是《齐物论》深刻地颠覆人类语言之功能与意义,甚至认识到人类语言、修辞阻隔人与物自体之间的契合,此说对儒、墨公信力产生了釜底抽薪的冲击。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诠释《齐物论》所谓“道通为一……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云:“惟至于不知其然而循其自然,此则谓之道也”
。必须看到,《庄子》问答体各篇之庄子、惠施辩论,正是促成庄子思辨的最后推手。《徐无鬼》篇记述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感喟:“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不仅视惠施为竞智的对手,更视之为精神挚友。惠施于庄子之重要性,堪为其生命中之所仅见者也。即使“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雏竟未休” ,庄子对惠施似也有嘲讽;可是惠施过世,还是令庄子满怀寂寞之感。代表《庄子》思辨最高水准的《齐物论》篇在论辩之余感叹道:“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惠子之据梧也,三者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关于“惠子之据梧也”,成玄英疏曰:“况检典籍,无惠子善琴之文。而言据梧者,只是以梧几而据之谈说,犹隐几者也……惠施好谈名理。” 对照上述《齐物论》《徐无鬼》之“隐几”,则“隐几”“心斋”“坐忘”等作为文化符号,均象征高士有重大之精进与悟入,以此表示在三子间,惠子据梧要高于昭文鼓琴、师旷枝策也。道家固然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 ,作为道家分支,《庄子》所汲取名家惠施之启迪尤需引起关注。此昭示《齐物论》寻微之辩层层递进,其幕后就潜藏着惠施之激发。对此,林希逸《庄子鬳斋口义》理解为:“上言三子,此但以惠子之辩为结,亦是文法也。” 此说则属皮相之见。惠施才是庄子势均力敌之对手。惠施言论引人入胜,直抵“道心惟微”之入口,点燃庄子之灵感,遂令《庄子》站到中国哲学之巅峰。三. 从楚人游戏之言到伤时忧身之转变
《庄子》在后世的理解和接受过程里,存在超现实和现实之间的尖锐矛盾。语言狂欢可以给人片刻之慰藉,然而,在月夜泛舟遗世独立之余,一旦“东方既白”,人的现实困厄依然不可躲闪。大小之辩虽含有游戏性质,可是人类游戏又何尝不捎带排遣烦恼之元素?二者本身就难分渑淄。因此,从《逍遥游》庄子、惠施之问答,可以窥见如何从大小言戏谑转入立身处世之忧患意识,此对于《庄子》一书根本性质之理解,也大有裨益。按《逍遥游》篇有庄子、惠施对谈,其中“惠子谓庄子曰”
云云,引起两个话题,而且无不关乎士人现实处境,乃此篇题眼之所在;也说明庄子、惠施两人大小之辩,实质上隐性地驾驭全篇文脉之走势,构成此篇内在之主干。《逍遥游》开篇叙述鲲属鱼类,化而为鸟,其名为鹏,而同属鸟类,大鹏相对于同类之蜩、学鸠、斥安鸟、鹪鹩,及非同类偃鼠,则大小迥别,此篇究竟要表达何意?对此,注家见解存在分歧。而上述王楙的议论,启发今人可以从楚人之大小言来理解,这是一个思考和观照的新视角。
《逍遥游》篇内散落着许多大、小相对的物类意象及概念,譬如水与浮体,大舟和芥,中间体为杯;小知、大知;小年、大年;朝菌、蟪蛄、冥灵、大椿;众人、彭祖;蓬蒿、榆枋;数仞、九万里、青天;晦朔、春秋;日月、爝火;时雨、大泽;关于用,则分无用、有用,小用、大用;至于兽类之小大之辩,则有狸狌、斄牛之对照。《逍遥游》明言:“此小大之辩也。”接着现实中的人物宋荣子、列子进入视野,此辈尚“犹有所待者也”
。然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清林云铭撰《庄子因》评述曰:“于何徵之?如许由之不为名也,此无名之一证也;藐姑射之不为事也,此无功之一证也;尧之窅然丧天下也,此无己之一证也。皆能用之以成其大也。” 简而言之,以道观之,一切事功、声名都背道而驰。《逍遥游》以鲲鹏展翅九万里营造壮阔意象,非如是,人之精神则不能挣脱尘网束缚;尤其藐姑射山神人居焉,此神人超越大小言之辩,显然已臻无待、自足之境界。与之相类,《达生》篇:“子列子问关尹曰:‘至人潜行不窒,蹈火不热,行乎万物之上而不栗。请问何以至于此?’” 人渴望翱翔,要冲破种种限制便只能通过幻想。此类充满浪漫主义激情之书写,显示宇宙之大、品类之盛,其丰饶的地理博物知识与昂扬的叙事豪情交相辉映,此中隐含纵横家、大赋家之原创精神。按《达生》篇谓“逍遥乎无事之业”
,又云:“弃事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 然而,现实中人不能无事、弃事,逍遥不过是虚拟之臆想耳。在《人间世》篇,借仲尼之口述及作为人子、人臣有“子之爱亲”和“臣之事君”两大责任 ,此乃关乎孔子孝亲、忠君之说以及稷下君臣之道。庄子的回应表明,他意识到若与君权无一丝交集,实际上也做不到。不过关于忠君与孝亲性质之不同,《徐无鬼》篇云:“勾践以甲楯三千栖于会稽。唯种也能知亡之所以存,唯种也不知其身之所以愁。” 所以在王权政治中,奋不顾身并非智者之选。庄子把臣下的生命意义与人身安危看得比君王和社稷更重要,因为“民为贵” 。“民”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理应落实到每一条鲜活的生命上。这正是老庄之学的特征。即使勘破生死忧虑,然而“死生亦大矣” (《德充符》《田子方》)。人虽然随遇而安,个人确乎犹“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 (《秋水》),似微不足道,诸如“弱丧”“庄生梦蝶”等概念令人之主体性也处于如梦如幻之间 (《齐物论》)。“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 (《齐物论》),由此令人联想到法国思想家帕斯卡的名言:“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由于空间,宇宙吞没了我;由于思想,我囊括了整个宇宙。” 个体脆弱、渺小,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 (《天下》)。上述《逍遥游》记述庄子和惠施的两段对话,第一则讲无用之为用,惠子“拙于用大矣”,逗引出以大瓠为大樽而浮乎江湖之遐想,亦犹孔子之“乘桴浮于海”
,此处文字落到文章核心,就是在王权君臣中,若邦无道,士人该如何安顿身心?而第二则正是顺着前者文思,就惠施所言大树(即“樗”)来议论。虽然“樗”之材质不入匠者之眼,但是此树作为自有生命主体者而论,实与人无殊,却正因其不材而逃脱斤斧之砍伐,保全一己之寿命。 故此,任何生命主体思考的重心都应在一己之安危,杜绝发什么“大材小用”“怀才不遇”之类的愚蠢哀怨。楚地多嘉木。透过观察树木联想人的命运,《人间世》篇感慨:“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
《山木》篇总结为:“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所以士人在“人间世”,如何“应帝王”?《逍遥游》给出之良策为:“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按今本《庄子》,此由《逍遥游》“樗”散意象发端,以免生命之早夭,遂成为各篇出现频度颇高的话题,譬如《人间世》《山木》诸篇皆有所论及。前者依此类推出牛之白颡者、豚之亢鼻者及人有痔病者,尤其所描绘支离疏者,极尽漫画之能事;而如此一无所用之人却是避患之高士 ,真可谓“畸于人而侔于天” 者。至于后者,由见大木而领悟“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再叙述故人家里的两只雁有鸣与不鸣者,导致其生死异途;再延伸到东海名曰意怠之鸟,何以“不得害”“免于患”,庄子因此选择“周将处夫材与不材之间” ,然而依然难以获得踏实的安全感。此证明在出处行藏之间,庄子珍惜一己之生命,绝不认同奉献生命作无谓牺牲。《缮性》篇揭示为:“此存身之道也。” 此于认识《庄子》之成书或有所感悟。《德充符》篇:“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回溯前已述及《齐物论》篇所言:“惠子之据梧也。”惠施高既高矣,可是尚不能遣荡成心与执念,而庄子治学所开拓之路径则陵躐惠子,竭力回复“道术将为天下裂”之先,因此劝诫惠子不必劳精伤神,强分畛域,陷于“坚白”之辩。在庄子的辉光映照下,百家争鸣则无不沦为其大鹏爪下之尘埃翻腾耳!《则阳》篇介绍惠施去争之说,借惠施荐之于魏王的戴晋人之口说:有国于蜗之左、右角者分别为触氏和蛮氏,二氏为争地而战,伏尸数万,其间也隐含多层次的大小言之辩,无非要证明人类一切争斗都属无谓。
《齐物论》篇则提升为“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 因此,人与他者所发生交集,一切道德、伦理、价值、审美等判断,均可置之不言之辩、不道之道,可也!而人之精神和肉身最大的苦痛在于人性不得自由舒展,即《骈拇》篇所指:“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如果能突破主流意识形态的羁绊,则“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
,所追求的是绝对的自由。《达生》篇云:“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 此几乎上臻佛教所谓言语道断、心行处灭的境地。郭象注《庄子》,凸显“自适”以保障人性之自主权利,然其可以然之域又局限于“苟当其分” ,若非“以意逆志”,此肇始后世聚讼纷纭。《晋书·嵇康列传》云:“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以此观之,故知尧、舜之居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途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 嵇康以《庄子》适性之说为自己拒绝出仕司马氏朝廷作辩解。《世说新语·文学》第5条刘孝标注引《魏志》云:“(傅)嘏尝论才性同异,钟会集而论之。” 钟会承袭傅嘏之说。《世说新语·文学》第5条云:“钟会撰《四本论》,始毕,甚欲使嵇公一见。置怀中,既定,畏其难,怀不敢出,于户外遥掷,便回急走。”刘孝标注引《魏志》曰:“会论才性同异,传于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异,才性合,才性离也。尚书傅嘏论同,中书令李丰论异,侍郎钟会论合,屯骑校尉王广论离。文多不载。” “才性四本”是从曹魏到司马氏篡权之际讨论的热点话题。按《晋书·郭璞列传》:“然性轻易,不修威仪,嗜酒好色,时或过度。著作郎干宝常诫之曰:‘此非适性之道也。’璞曰:‘吾所受有本限,用之恒恐不得尽,卿乃忧酒色之为患乎!’……郭生粲然而笑曰:‘鹪鹩不可与论云翼,井蛙难与量海鳌。虽然,将祛子之惑,讯以未悟,其可乎?’” 郭璞显然把“适性”理解为尽酒色之欢,任诞或亦与《庄子》之学存有不解之缘?因而,方以智《性故》第四节云:“袁石公曰:‘孟子说性善,亦说情一边耳。性安得有善之可名?且以恻隐为仁之端,而举乍见孺子入井以验之。然今人见姝而荡,见金而动,岂矫强耶?’” 的确,如何适性,也是见仁见智的看法。而政治上爱憎分明的阮修,内心具有明确的善恶是非标准。如果一切世事全被“齐物”观所笼罩,亦非知之难,实行之难也。《晋书·阮修列传》云:“修所著述甚寡,尝作《大鹏赞》曰:‘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晏鸟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显然,对于郭象以“齐物论”来解“逍遥”,他是断乎以为不可的。① 王楙撰,王文锦点校:《野客丛书》,中华书局,1987,第279页。
② 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马王堆帛书专号)第三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424页;陈鼓应主编《道家文化研究》第六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第367页。
③ 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中华书局,1961,第781页。以下文中所引此书,只注篇名。
④ 孟子著,焦循注:《孟子》,中华书局出版社,1987,第731页。
⑤ 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第2559页。
⑥ 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59,第2143页。
⑦《庄子集释》,第1032页。
⑧ 同④书,第995页。
⑨ 同④书,第343页。
⑩ 陈澔注:《礼记集说》,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第273页。
⑪《庄子集释》,第769页。张心澂编著《伪书通考》子部道家类之《亢仓子》所引各家评论及《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均无此书,它有无采《庄子·庚桑楚》篇,引起议论。上海书店出版社,1998,第734页。
⑫《庄子集释》,第353页。
⑬ 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滕文公下》,载《孟子正义》卷十三,中华书局,1987,第456页。
⑭ 同②书,第1066页。
⑮《荀子·解蔽》篇批评庄子“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见王先谦注:《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第393页。
⑯ 同②书,第971页。
⑰ 陈奇猷校释:《吕氏春秋校释》,学林出版社,1984,第75页。
⑱ 《孟子·尽心上》,载《孟子正义》卷二十七,第915页。
⑲ 这些人物多与齐稷下学派存在渊源关系,其学说按《汉书·艺文志》之载录,多可划归道家、法家及小说家,并不属于墨家之流裔。
⑳《庄子集释》,第927页。
㉑ 皇侃撰,高尚榘校点:《论语义疏》,中华书局,2013,第131页。
㉒ 同上书,第180页。
㉓ 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第192页。
㉔ 苏轼著,孔凡礼点校:《庄子祠堂记》,载《苏轼文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86,第347页。
㉕《史记》,第1163页。
㉖ 同①书,第453页。
㉗ 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台湾商务印书馆,1969,第362页。
㉘ 同⑥书,第2348页。
㉙《吕氏春秋校释》,第20页。
㉚《吕氏春秋校释》,第85页。
㉛ 同上书,第136页。
㉜《后汉书》,第1953页。
㉝《庄子集释》,第371页。
㉞ 同④书,第704页。
㉟《史记》,第2145页。
㊱ 李学勤:《简帛佚籍与学术史》,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第76页。
㊲ 同④书,第334页。
㊳ 同⑥书,第3292页。
㊴《史记》,第3289页。
㊵ 同上书,第3288页。
㊶ 林希逸撰,黄曙辉点校:《老子鬳斋口义》,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11页。
㊷《庄子集释》,第542页。
㊸ 同上书,第777页。
㊹ 同④书,第253页。
㊺ 同④书,第115页。
㊻《伪书通考》子部道家类之《列子》,第701页。张心澂标举此书属伪书,然而也承认其书伪中亦有不伪者存焉。
㊼ 同④书,第1050页。
㊽ 同④书,第17页。
㊾ 班固编撰,顾实讲疏:《汉书艺文志讲疏》,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第128页。
㊿ 王夫之:《老子衍庄子通庄子解》,中华书局,2009,第150页。
《史记》,第2140页。 见《简本〈老子〉与主要传本对照》,载彭浩校编《郭店楚简〈老子〉校读》,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第131页。 《庄子集释》,第353页。 同④书,第377页。 同④书,第686页。 《论语义疏》,第315页。 同④书,第63页。 同⑦书,第6页。 《老子》三十八章,载王弼著,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中华书局,1980,第93页。 《论语·雍也》,载《论语义疏》,第145页。 《庄子集释》,第51页。 《全上古三代文》卷十,载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华书局,1958,第72页。 同③书,第1106页。 同③书,第79页。或以为“大山”当做“太山”,按诸大小言之作,此处一定是大山,而非太山。 《汉书艺文志讲疏》,第141页。 《史记》,第2539页。 许慎撰,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藉出版社,1981,第91页。 刘勰著,黄叔琳注,李详补注,杨明照校注拾遗:《增订文心雕龙校注》,中华书局,2012,第244页。 《吕氏春秋校释》,第1463页。 《庄子集释》,第606页。 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集》卷之十二,中华书局,1977,第610页。 《荀子集解》,第392页。 同③书,第835页。 同③书,第135页。 《庄子集释》,第50页。 同上书,第51页。 刘肃撰,许德楠等点校:《大唐新语》卷之八,中华书局,1984,第128页。关于刘希夷此句写作之本事,可参看。 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第136页。 同①书,第532页。 同①书,第835页。 胡文英撰,李花蕾点校:《庄子独见》,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187页。 同①书,第150页。 同①书,第45页。 同①书,第848页。 同①书,第838页。 同①书,第147页。 同①书,第262页。 借用陶渊明《形影神》之《神释》一首,载袁行霈撰:《陶渊明集笺注》,中华书局,2003,第67页。 清乾隆十四年刊本手迹。 《老子鬳斋口义》,第2页。 《庄子集释》,第55页。 《诗经·小雅·北山之什·北山》,载朱熹注:《诗集传》,中华书局,2011,第199页。 林希逸著,周启成校注:《庄子鬳斋口义校注》,中华书局,1997,第13页。 同上书,第26页。 《庄子集释》,第843页。 李商隐《安定城楼》句,载李商隐著,冯浩笺注:《玉谿生诗集笺注》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15页。此诗用《庄子·秋水》篇典故。 同①书,第76页。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载《史记》,第3289页。 《庄子鬳斋口义校注》,第30页。 同①书,第36页。 《庄子集释》,第17页。 林云铭撰,张京华点校:《庄子因》,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第10页。 同①书,第633页。 同①书,第663页。 同①书,第632页。 同①书,第155页。 同①书,第868页。 《孟子·尽心下》,载《孟子正义》卷二十八,第973页。 同①书,第189,727页。 同①书,第563页。 同①书,第103页。 同①书,第79页。 帕斯卡著,李东旭编译:《人是一根会思考的芦苇》,古吴轩出版社,2018,第1页。同①书,第1098页。
《论语·公冶长》, 载《论语义疏》,第102页。 《庄子集释》,第36-40页。 同①书,第186页。 同①书,第680页。 同①书,第40页。 同①书,第180页。 同①书,第273页。 同①书,第667-680页。 同①书,第555页。 同①书,第222页。 同①书,第891页。 《庄子集释》,第107页。 同①书,第327页。 同①书,第662页。 《庄子·逍遥游》之郭象注,载《庄子集释》,第1页。 房玄龄等撰:《晋书》,中华书局,1974,第1371页。 刘义庆著,刘孝标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第199页。 同上书,第195页。 同⑤书,第1904页。 方以智撰,张昭炜注释:《性故注释》,中华书局,2018,第4页。 同⑤书,第1366页。 -
期刊类型引用(1)
1. 刘成敏. 汉赋的谈辩:传统、辩者及文学史意义——兼及辩学视域中的汉赋批评. 励耘学刊. 2023(01): 114-137+384 . 百度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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