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洛温王朝中后期“王权虚无论”考议

刘虹男

刘虹男. 墨洛温王朝中后期“王权虚无论”考议[J].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3): 194-204.
引用本文: 刘虹男. 墨洛温王朝中后期“王权虚无论”考议[J]. 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1, (3): 194-204.
LIU Hongnan. An Analysis of Nothingness of Royal Powe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 of Merovingian Dynasty[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1, (3): 194-204.
Citation: LIU Hongnan. An Analysis of Nothingness of Royal Powe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 of Merovingian Dynasty[J]. Journal of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ocial Science Edition), 2021, (3): 194-204.

墨洛温王朝中后期“王权虚无论”考议

详细信息
  • 中图分类号: K503

An Analysis of Nothingness of Royal Power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 of Merovingian Dynasty

  • 摘要: 在中世纪早期法兰克政治史研究领域,传统观点通常是将达戈贝尔一世去世后的百余年称为“懒王时代”,意在表明该时期的墨洛温诸王虽有国王之名,却无国王之权。20世纪中期以来,随着现代史学的发展,一些西方学者从文本信度的角度对此观点进行重新审视,认为墨洛温晚期的诸位国王并不比其列祖列宗更软弱。然而,在对法兰克核心历史文献的相关文字信息进行细致梳理之后可以看出,上述两种说法均存在不同程度的罅隙。实际上,自7世纪中叶开始,尽管墨洛温诸王手中依旧握有一定的显性权力,但是,继承制度的缺陷及其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都在不断侵蚀墨洛温王室的统治根基。墨洛温王朝中后期王权渐趋衰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Abstract: In the studies of the Frankish political history in the early Medieval period, more than one hundred years after the death of Dagobert I are traditionally regarded as ″the era of do-nothing kings″(639-751 AD), which means that the Merovingian kings possessed the title of king but wielded no royal power. Since the mid-20th century,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new history, some western scholars have re-examined this point of view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xt reliability and believed that the last Merovingians were no feebler than their predecessors. However, with an in-depth analysis of the text of the most valuable Frankish historical literature, it is found that the above two views are more or less inadequate. In fact, since the mid-7th century, although most of the kings still held some explicit power, the defects of succession system and a series of problems caused by it were eroding the foundation of the whole Merovingian royal family. It is an indisputable fact that the Merovingian royal power gradually declined in the middle and late periods of the Merovingian dynasty.
  • 以花木喻人是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常用的修辞手法。《好逑传》就用“双眉春柳,一貌秋花”来形容水冰心的美貌。但为什么不是貌如“春花”,而是貌如“秋花”呢?“春花”不是比“秋花”更湿润含光吗?这里可能是因为上句“春柳”已含有一个“春”字,从对仗角度而言,便只好使用“秋花”了。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以“秋花”喻人的效果就不如“春花”;恰恰相反,“秋花”由于多耐凉寒,用来喻人时常能展现出一种内在的品质和力量、精神与格调,因此也为历代作者喜用,并创造出大量的名句、警句。如堪称“秋花”之主的菊,以之喻人的经典名句就有“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二十四诗品》)、“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等。

    “人淡如菊”意思显豁,它应脱胎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饮酒》其五),是借菊花比喻人的隐逸风节和澹泊品性;到了宋代周敦颐的《爱莲说》“予谓菊,花之隐逸者也”,反而蜕变为以人喻花,这种逆向手法也强化了菊花与隐者的同构关系。但是,在理解“人比黄花瘦”时,除了我们习惯上认为是指“人比枯萎的菊花还要憔悴”之外,可能还有另外一种“与盛开的菊花相比,人显得憔悴”的解释。因为南宋洪咨夔就有“菊肥人自瘦,发短虑何长”(《又敬和还家》)的诗句,清代才女陈芸的诗句也有“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沈复《浮生六记·闺房记乐》)。那么,哪一种理解更具胜义呢?

    我们先来看一下《孙宝瑄日记》光绪三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所载:

    仍往二我许坐,其听事间菊花犹肥美无残意,黄紫相间,丛绕参错,中置二我象,所谓人淡如菊者,盖指此邪。室中微寒,以炽炭故,亦不过冷,故花能耐久也。

    虽然由于室内加了炭火,菊花花期才得以延长至阴历十一月;但无论如何,九月的菊花应是肥美、饱满的盛开状态,至少不会凋萎,因此才有重阳节秋游赏菊的习俗。明代王世贞诗云“九月黄花十月肥”(《癸未十月成伯从孙詹录偕弟进士寅季侄孟嘉过敬美澹圃看菊花作》),边贡也说“十月霜庭菊正肥”(《饮菊泉》二首其二),可见十月之菊仍绽放未败。李清照的“人比黄花瘦”作于重阳佳节,因此面对的应是茁壮成长的菊花。从这个意义上看,似乎此句写的应是以菊之“肥”来衬托人之“瘦”。

    但是,以“肥”“瘦”对比的常规书写套路,为了增加对比的强烈和鲜明感,一般会将“肥”“瘦”二字都点出,其书写格式是“×肥×瘦”或“×瘦×肥”的并列式,易安本人亦有“绿肥红瘦”的名句。那么,“人比黄花瘦”的意思如果意在呈现反差性对比,句式应该是“菊肥伊人瘦”(而不应是如目前),反而可以呈现一种递进的意味。因此,从句式构成的逻辑看,“人比黄花瘦”指称的意思仍应是“人比枯萎的菊花还要憔悴”。

    菊花可以“瘦”吗?抑或用一个更为严谨的说法,可以用“瘦”来形容菊吗?答案自然是可以的。

    仅以宋代而言,易安之前,已偶有人以“瘦”形容菊花,如苏辙“东墙瘦菊早开花,九日金钿已自嘉”(《九月十一日书事》)、“临阶野菊偏能瘦”(《次韵张去华院中感怀》);易安之后,以瘦言菊者更不乏其人,如陆游“雨荒园菊枝枝瘦”(《初冬》)、刘克庄“屋茅破,篱菊瘦,架签残”(《水调歌头·喜归》)、吴文英“菊花清瘦杜秋娘”(《浪淘沙令·九日从吴见山觅酒》)。易安本人的《多丽·咏白菊》,写的也是“瘦”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也不似、贵妃醉脸,也不似、孙寿愁眉。韩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将比拟未新奇。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微风起,清芬酝藉,不减酴醿。

    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易安在这首词中不仅运用了诸多历史典故,而且也使用生活化的语言和通俗性的比喻,多方面呈现出深秋季节菊茎之纤细、菊瓣之残损、菊味之芬芳、菊韵之清高,对遭受风雨寒霜摧残、看似柔弱憔悴却能保持高洁品质的白菊,致以一种同情与敬意。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词尽管工巧,但独创性并不明显,仍是沿用了花枝因风雨等外力作用而致损残的传统思路。

    虽然以“瘦”形容菊花在宋人那里已有其例,但具体到易安这首《醉花阴》中的重阳黄花,本应肥美茁壮,为何仍以“瘦”来形容之?

    早在20世纪30年代,俞平伯先生《诗的神秘》一文就指出“人比黄花瘦”有“三可异”:“人何以比黄花,岂诗人之面,中央正色乎?一可异也。人之瘦怎能与黄花同瘦,比黄花还瘦?二可异也。黄花又瘦在何处?花欤叶欤,其摇摇之梗欤?三可异也。”

    俞先生的“三可异”之问其实已敏锐触及这个问题,并尝试做了回答。首先,他认为“诗人之面”与黄色可能会存在一定联系,如可以使人产生一种憔悴感的联想;但他以“中央正色”指称黄色,又似乎是想说黄花有寓示诗人品质美好的意思——因为黄色的五行属性为土,土居四方之中,故黄色被视为“中央正色”“中和之色”。《易·坤》六五《文言》曰:“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由于俞先生没有进一步的分析说明,我们也只好将两种可能性都罗列出来。其次,他认为无论人“与黄花同瘦”还是“比黄花还瘦”,都是可惊可异的,而且黄花“又瘦在何处”令人难以理解。俞先生提出“花欤叶欤,其摇摇之梗欤”?似乎是想说,“瘦”不一定指花朵本身,也可能是指花叶或者花茎。

    应该说,“诗人之面”的“黄”与“瘦”在字面上确有一定的关联性,如“面黄肌瘦”早在北宋王兖的《博济方》中就已经出现,后来更成为汉语的常用词汇之一,这也许是易安未选择其他颜色的菊花作为比较对象的原因之一;而“中央正色”之寓,则嫌牵强,也消解了“诗人之面”的憔悴感。至于“花欤叶欤,其摇摇之梗欤”之类的说法,丝毫无助于理解黄花之喻的特殊性,因为这种说法几可施之于所有的花品,况且那种菊瓣纤长、菊枝瘦细的品种在宋代并不普遍。

    那么,是否由于风霜雪雨等外力作用导致《醉花阴》中的黄花萎谢,从而可与女子比“瘦”呢?我们不妨来整体观照一下这首词: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整首词中的天象是“薄雾浓云”和“西风”,并没有出现急、暴、骤、冷等摧残性字眼,它所营造的力度是模糊的,因此女主人公才会在黄昏后把酒赏菊,以致“暗香盈袖”,可见当时的菊花应是芬芳盛开的。它不同于易安《声声慢》“晚来风急”中的黄花,也区别于易安《多丽》“无情风雨”中的白菊,这说明不仅易安不想,而且词本身也无法引导读者往凋萎的“瘦”菊上去联想。

    问题又回到了起点:重阳之菊何曾“瘦”?这个疑问必须回答。

    元丰五年(1082),是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到黄州的第三个年头,这年重阳节,他在黄州西南的涵辉楼上写了一首《南乡子》词,赠给黄州太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词的末句反用唐郑谷《十日菊》中“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句意,感慨过了重阳的菊花将逐渐衰败,因此漫说是人,即使是蝴蝶也会感到发愁悲哀吧。其实早在元丰元年(1078)的重阳节,时为徐州太守的苏轼就在《九日次韵王巩》中写下了“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的诗句。那时的苏轼,刚刚带领徐州人民建造了防洪堤坝和城墙,并于重阳举行了黄楼(寓土克水之意)落成仪式,他由衷欢喜和自豪;但也感到良辰易逝、好景不长,故有“明日黄花蝶也愁”之叹。此语直似谶语,次年即有乌台诗案发生,令人浩叹。

    值得注意的是,苏轼在这两首诗词里写到的重阳黄花都是未经风雨摧残、正堪赏玩的菊花。《南乡子》中的“风力软”即为一证。《九日次韵王巩》虽未言天象,但苏轼同日有《九日黄楼作》:“朝来白露如细雨,南山不见千寻刹……烟消日出见渔村,远水鳞鳞山齾齾。”可知此日亦晴好。这就启示我们,重阳之菊与重阳过后之菊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这种不同,不在自然形态,而在节令情感。

    过了重阳的菊花在较长一段时间内虽仍会保持盛开状态,但从节令上说,九为至阳,重阳则日月并应九字,为阳气之顶点;然盛极而衰,必然之理。从这一天开始,阳气开始衰减,阴寒之气将逐渐上升。《风土记》载曰:“是月九日,采茱萸插头簪,避恶气而御初寒。”因此重阳常被视为天地阴阳交会之日,具有了区别于其他日子的强烈仪式感,在传统习俗与人们精神上有着特殊的意义。苏轼诗词中蝴蝶也将为之发愁的节后黄花,不一定是眼前之景的实写,更多是一种处于时间节点之上的心理与情绪的反映。因此,苏轼在重阳当日即为明日黄花而哀伤;而《醉花阴》中的“半夜”正处于今日与明日的交界点,此时的易安,更会泛起明日黄花将渐瘦的惆怅和哀愁吧。如果考虑到易安的父亲李格非受知于苏轼,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那么易安对苏轼诗词极可能从小就耳濡目染,较为熟悉。她在《醉花阴》中对于重阳黄花的感受,也许其中就有来自苏轼的影响。

    于是,我们初步可以明白易安“人比黄花瘦”在修辞上相反相成的奥秘:重阳之菊明明是繁茂盛开的,在作者和读者心中偏偏呈现出一种“瘦”损感;说到底,这种“黄花瘦”,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与情感上的无形之“瘦”,执着于菊花的品种和外形的“肥”“瘦”反而落了下乘。正如一轮红日或白日高悬,但失去妻子的葛利高里看到的偏偏是“头顶上黑沉沉的天空和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 。唯其如此,更能牵动心境与灵魂。而更甚一层的伊人之“瘦”,该是如何地惊心动魄、刻骨灌髓,也就不言而喻了。

    易安想必是有培养菊花经验的。菊花品种不同,姿态各异。宋代史铸的《百菊集谱》就收有多达131品。它们有的花瓣茂密,有的花瓣疏落。虽亦有遭风雨而落瓣者,但绝大多数品种的菊花花瓣并不飘落,而是逐渐枯萎在花枝上。我们虽然无从得知易安词中所写的菊花是何品种,但她既然并未点明所写黄花的特殊性(像《多丽》,就点明是“咏白菊”),我们还是将之理解为并不落瓣的菊花为宜。其实不管易安培育或看到的是什么品种的菊花,都不影响她的这种体验和心理情感。菊之枯萎,先是花瓣底部发枯发褐,然后花叶逐渐干巴枯萎。这种美丽的消逝不是瞬间的,而是缓慢却又无奈的,恰好可以用来形容女性由青春活力走向迟暮憔悴的过程。此一过程,令人心碎,令人窒息,是一种延伸的痛苦,更是一种绝望的煎熬。它可能没有瞬间凋谢的樱花、桃花那样激烈和悲壮,但活生生地看着美的消逝和无可挽回,给人造成的精神苦痛无疑更加残忍和残酷。况且,菊花之枯尚有易安为之叹惜,而易安因相思而煎熬、因煎熬而逐渐憔悴,又有谁来怜惜她呢?无论黄花“肥”“瘦”,此处拈出一“比”字,顿觉情感力重千钧。易安第一次细腻体会和发现了女性与菊花之间的这种相似性,并把它揭示出来,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词人。

    现在可以对《醉花阴》一词重新加以解读了。

    该词《草堂诗馀》本题作“重阳”,其他版本又有题作“重九”或“九日”者,词中又点明“佳节又重阳”,叙写的自然是重阳节这天的情景活动;但时间上并非顺次展开,而是具有一种跳跃性和倒错感。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此写白天,“永”字突出愁之长度,亦是一种度日如年的心理感觉;薄雾浓云既为实景,又形成一种凄凄惨惨的氛围。

    “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此写夜间,“凉”字既是时令之凉,又是孤衾寂寞的心理之凉。

    至此,重阳一天似已结束;然换头一句“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却又将时光回溯到当日的傍晚。这自然是半夜梦醒后的回忆:“重阳的黄昏,我坐在开满菊花的院落里小酌赏花,香气浓郁袭人,连衣袖之间都充溢着菊花的芬芳。”如果单独拈出这两句,相信很多人会联想到陶渊明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忘南山”的隐逸生活,对词的理解可能会偏向“人淡如菊”一路;但是如果注意到“有暗香盈袖”尚有《古诗十九首》“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的语源,就知道这首词仍会是相思的主题,而终乏悠然的趣味。

    果然,结末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进一步明确因别离而相思,因相思而使人憔悴。“销魂”用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意,不过江淹是用八九百字的赋来铺写不同类型的离别愁绪,其中写夫妻之别时云:“又若君居淄右,妾家河阳,同琼珮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君结绶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惭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春宫此青苔色,秋帐含此明月光,夏簟清兮昼不暮,冬凝兮夜何长!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虽然使用了“昼不暮”“夜何长”“泣已尽”“影独伤”等词汇,以见闺中人时间之难熬与心情之哀伤,但到底显得直白空泛;不及“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来得含蓄有力。易安使用了珠帘这一层阻隔的手法,让西风卷起珠帘,惊窥到帘中人已消瘦如斯,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力更加强烈;使用“瘦”字时,不直说人之“瘦”,而是与节后即将不断衰萎的黄花对比,人比花“瘦”,情感力度也更进一层。如果此句换成“帘卷西风,帐里伊人瘦”之类,则既无法照应前面的“东篱把酒”,又使末句落入俗套,反而会变成一篇平庸之作。

    之所以说“人比黄花瘦”,比拟的是“节后即将不断衰萎的黄花”,是因为如前所言,词中的重阳“半夜”正处于今日与明日的交界点,在时令和心理上泛起的“瘦”感更加强烈。如果说黄花之“瘦”尚是一个节后逐渐展现的过程,而帘中人的憔悴与相思不仅具有过程性,而且当下即很强烈;只要思人未归,这种情形还将与日俱增,人比菊“瘦”的感觉也将没有终点。将重阳节的半夜时分,定为“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最合适的发生点,也符合全词的时间逻辑:由昼至夜,再由夜回想“黄昏”(由昼入夜的临界时间),然后复返“半夜”(回想的出发点),显得圆融自足。

    有人认为末三句仍是在接写“黄昏”饮酒赏菊后的活动,因赏菊不能遣怀,故匆匆回至闺房独坐,此时西风卷起珠帘,映出帘内人的面容,比院中的菊花还要憔悴。但是这样很难解释两个问题:一是如果从昼至夜,再由夜回想至黄昏就戛然而止,没有能够回到回想的起点,在时间上是一种迷失;二是重阳的“黄昏”之菊并非“明日黄花”,用“瘦”字显得勉强,在惆怅的感觉上也差了许多。

    又有人以为“瘦”是特指“菊瓣纤长,菊枝瘦细”,非指花朵整体的呈现。果如其言,那坐在院中菊丛把酒时岂非更能对照出“人比黄花瘦”,何必多此一举,回到房间拉远距离再来对比?这种远距离比较肯定不如近距离比较来得鲜明,在道理上颇难讲通。以菊瓣、菊茎之形来解人之“瘦”,至少在易安这首词中是看不出来的。而且按《东京梦华录》的记载:“九月重阳,都下赏菊有数种。其黄白色蕊若莲房曰万龄菊,粉红色曰桃花菊,白而檀心曰木香菊,黄色而圆者曰金铃菊,纯白而大者曰喜容菊,无处无之。酒家皆以菊花缚成洞户。” 其中似乎并无菊瓣纤长的品种。易安作此词时,身在东都汴京(一说山东青州),如果非要较真,她所养所赏者,恐怕是“黄色而圆”的金铃菊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吧。

    菊之“瘦”主要源于时令感和菊花逐渐枯萎的特性,人之“瘦”主要源于相思感和女性生理的变化,进而索隐:“人比黄花瘦”似又有一种爱情宣言的意味。盖重阳后的菊花虽终将衰谢,但如前所言,多数品种是干枯在枝头并不落瓣的,因此古人诗词中常用“抱枝枯”“抱香死”来赞美菊花的坚贞。如:

    毋栽当暑槿,宁种深秋菊。菊死抱枯枝,槿艳随昏旭。(宋·欧阳修《寄题刘著作羲叟家园效圣俞体》)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宋·朱淑真《菊花》)

    粲粲黄金裙,亭亭白玉肤。极知时好异,拟与岁寒俱。堕地良不忍,抱枝宁自枯。(宋·吴潜《菊花》)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堕北风中。(宋·郑思肖《画菊》)

    沿此思路,“人比黄花瘦”其中似乎又隐藏着爱情的密码:“我对你的相思,使我形貌日渐憔悴;我对你的爱情,却比那抱枝枯老的菊花还要坚贞。”至此,“人比黄花瘦”的深层意藴才得以较为完整地呈现。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要眇宜修”之旨,在易安此词中得到完美诠释。

    同理,结合易安处境和菊花特性,亦可对其另一首名作《声声慢》中的黄花略做索隐。菊花不像桃李梅杏,它不结果实,没有种子,花的生命到初冬为止,没有种子作为生命的延续。来年根部再萌新芽再生新花,与昔年黄花已自不同。《醉花阴》中的易安虽在盼归的过程中煎熬,但毕竟尚有归人可盼,爱情还有亮色。而《声声慢》中的易安,家破夫亡,独自流落江南。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不得不忍受青春已暮、孤独终老的结局,没有爱情,也没有子嗣,无奈地接受命运的安排;眼看着生命一天天枯萎,如同凌迟,逐渐沉沦到黑暗之中,看不到一丝光亮。这,才是一种人生的大悲。此刻她眼中的黄花,不仅是“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的煎熬,而且更多了一层“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的绝望的沉痛。

    众所周知,易安写花“瘦”的名句还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如梦令》),成功模仿了秦观的《如梦令·春景》“依旧,依旧,人与绿杨俱瘦”。但“人比黄花瘦”无疑是易安的独创,盖以绿柳、梅花等喻人之“瘦”,皆有取于外形上两者之似,如柳条之细弱、梅花之纤小(梅枝之枯长);故宋人秦观的“人与绿杨俱瘦”,程垓的“人瘦也,比梅花,瘦几分”(《摊破江城子》),周密的“凭问柳陌旧莺,人比似、垂杨谁瘦”(《玲珑四犯》),明人樊阜的“自把梅花比瘦容,愁城须仗酒兵攻”(《数日不出门偶赋》),商景兰的“独立悄无言,梅比腰支还瘦”(《如梦令·寓园有感》)等,虽然写得工巧,但都不觉新奇;而易安的“人比黄花瘦”却是一种略貌取神、离形得意的反常合道,新颖奇警又饱含情感力度,无愧于千古名句。

    需要指出的是,易安之前,已有“瘦”菊之称,以菊花拟女子亦并不始于易安。史铸《百菊集谱》曾有论及:“唐宋诗人咏菊罕有以女色为比,其理当然。或有以为比者,唯韩偓叹白菊云:‘正怜香雪披千片,忽讶残霞覆一丛。还似妖姬长年后,酒酣双脸却微红。’此唐人诗也。又魏野有菊一绝云:‘正当摇落独芳妍,向晚吟看露泫然。还似六宫人竞怨,几多珠泪湿金钿。’此本朝人诗也。愚窃谓菊之为卉,贞秀异常,独能悦茂于风霜摇落之时,人皆爱之,当以贤人君子为比可也。若辄比为女色,岂不污菊之清致哉。” 有论者更把中唐刘禹锡《和令狐相公玩白菊》中的诗句“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妆”视为“开以菊花喻女性容貌之先例”

    但是,易安之前,却绝无以“瘦”菊喻人者。易安的“人比黄花瘦”,则第一次将黄花之“瘦”与人之“瘦”结合起来,在文学史上创造出一种新的比喻句式,受到了后人的追捧和喜爱,并对他们的创作产生了长久影响。

    有的作家干脆将“人比黄花瘦”五字原封不动地移入作品。如金末元初李俊民《点绛唇·重阳菊间小酌同申元帅等》:“一笑相逢,落帽年时友。君知否。南山如旧。人比黄花瘦。”明刊《古本西厢记》卷五《挂金索》:“杨柳眉颦,人比黄花瘦。”清方璲《舟中九日》:“人比黄花瘦,秋随白雁高。”清王梦兰《卜算子·秋夜即事》:“深院掩重门,人比黄花瘦。”

    有的作家则将“人比黄花瘦”五字句的首尾或中间补入两字,拉长为七字句,语序则不做改动。如宋姚勉《赞赵直阁所藏四美人画·秋(挟扇看菊)》:“泪珠湿袖对黄花,人比黄花又更瘦。”明末清初尤侗《河传》其九:“自怜人比黄花瘦。垂罗袖。瑞脑薰金兽。”明末清初何巩道《病后得杨髯龙书却寄》:“书从白雁来千里,人比黄花瘦十分。”清许诵珠《惜分飞·寄外》:“镜中人比黄花瘦。”清张素秋《菩萨蛮》:“风前别泪淹红袖。秋来人比黄花瘦。”

    更多的作家并不拘泥于原来的字数和位置安排,而是借鉴其意,灵活变化。如清丘逢甲《题菊花诗卷》其四:“任是黄花比人瘦,西风还拟卷帘看。”清赵我佩《南乡子》:“人瘦比花黄。帘卷西风冷夕阳。”一是将欲窥人“瘦”的西风拟人化,一是在西风卷帘之外加入夕阳之冷,都在原作基础上做了调整。明郭之奇《赠答诗十绝》其六《秋华》:“郎言妾瘦比黄花,玉露凋伤莫怨嗟。”则非借西风卷帘,而是借郎之口,说出人“瘦”花亦“瘦”。清蒋敦复《贺新郎五首》其三:“帘卷人初起。问西风、黄花瘦了,是谁还比。”反转视角,不是西风窥人,而是人问西风。清顾太清《金缕曲·戏述懒》:“瘦比黄花慵似柳。”增加了一个“慵似柳”的比喻,用来描写女子的娇弱慵懒。

    有趣的是,“人比黄花瘦”原系女性自比,有其特定的文化内涵。正如王闿运《湘绮楼评词》所言:“此语若非出女子自写照,则无意致。”但在后来的接受中却突破了这种束缚,不少男性也热衷于与黄花比“瘦”。第一位男性可能就是易安之夫赵明诚。相传元伊世珍所作《瑯嬛记》卷中引《外传》载:

    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政易安作也。

    “人比黄花瘦”此处作“人似黄花瘦”,这只是版本差异,无伤大雅。但是赵明诚掺杂此作,有可能不是用以自喻,而是代言女子。因此目前所见能够确定系男性与黄花比“瘦”的诗词,当是金代李俊民的《点绛唇·重阳菊间小酌同申元帅等》“人比黄花瘦” 。到了明清,这样的例子就更多了:

    苍颜白发称乌纱。瘦似黄花。清似梅花。(元末明初·凌元翰《一剪梅·寿俞子中紫芝》)

    忽见黄花和我瘦,不知白日为谁忙。(明·陆深《九月将望始对菊》)

    黄花何太瘦,偏足映癯儒。(明·欧大任《承诸公过西堂赏菊得儒字》)

    心不许、英雄不死。岁岁黄花清瘦极,有和花、比瘦人帘里。(清·陈维崧《贺新郎·九日感怀再用前韵》)

    帘卷西风鬓欲霜,消魂时节正重阳。愁如绿水吹仍绉,人比黄花瘦亦香。(清·汪渊《重阳》)

    当然,这种自比不仅是形体之比,还有借菊高洁其志的意思,透露的是作者个人的精神旨趣。

    另外,还有作家甚至以“人比黄花瘦”为题次韵唱和,如清初冯云骧的《生查子》,其题注云“赋得人比黄花瘦,用儿宝田韵”,可见系父子同唱。晚清名士席芍阶则用“黄花比瘦图”作为其妾王氏遗照的题名,并请诸多名人题词以为留念。 “人比黄花瘦”衍生为一种文化活动和现象。

    种种的袭用、改编和转换,当然展现了易安此句的艺术魅力。不无遗憾的是,虽然“人比黄花瘦”受到了后人的追捧和喜爱,并产生了无数袭辞或袭意之作;但是,诸多拟作中没有一句能够与原作比肩。个中原因,是他们接受了这种比喻的同时,将原作那种充满煎熬的过程感和复杂的情蕴过滤掉了,只保留了一点点憔悴的意思;另外大大强化和增加了前人咏菊时常用的比德模式,即以“瘦”菊比拟屈原为代表的高洁品行和陶潜为代表的隐逸品格。如方岳《重阳》:“黄花未抵渊明瘦,却做《离骚》以上香。”徐渭《菊》:“千年独有黄花瘦,为伴行吟瘦屈原。”以及前举诸多仿作之例。而在使用“瘦”字时,也多局限于形貌的清瘦,致力于寻找人与花在外形上的相似点,如菊瓣纤长、菊枝“瘦”细等。可以说,从内到外,皆又重回到寻常的比喻套路上来。

    这样看来,尽管“人比黄花瘦”在原作语境中的深渺丰富的意味被后世有意无意地淡忘和选择性地接受,但它毕竟给予了这种比喻的合法性,在“瘦”的喻象中加深了对菊的品性的理解,提醒人们可以从“瘦”的角度去比较人与菊,从而丰富了汉语言文学的表现能力。即使从这个角度而言,易安和她的“人比黄花瘦”,也永远不应和不会被后世忘记。

    ① “人淡如菊”四字联用,似始见于郑樵《夹漈遗稿》卷上《夏日题王右丞冬山书屋图》:“室中之人淡如菊。”盖因《二十四诗品》是否司空图之作,学界争议颇大,故暂不视为最早语源。

    ② 孙宝瑄:《孙宝瑄日记》,中华书局,2015,第1360页。

    ③ 俞平伯:《诗的神秘》,载《俞平伯全集》第2卷,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第232页。按该文作于1931年10月14日。

    ④ 文本据黄墨谷辑校:《重辑李清照集》,中华书局,2009。按该词版本异文甚夥,其中本文必须说明者有两处:一是“半夜凉初透”,清光绪刻半厂丛书本《白香词谱笺》作“昨夜凉初透”;一是“人比黄花瘦”,诸多版本亦作“人似黄花瘦”。此两处异文,会弱化本文的论析力度,但并不影响本文的基本结论。如用“昨夜凉初透”,则末句生发的时间点不在重阳半夜,全词在时间上也将呈现直线而非曲线结构,但不影响“明日黄花”之感;如用“人似黄花瘦”,则虽不能呈现更甚一层的比较,但仍足以表达心理、情感之“瘦”和对爱情的坚贞不渝。

    ⑤ 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插图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第1690页。

    ⑥ 孟元老:《重阳》,载《东京梦华录》卷八,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第159页。

    ⑦ 此文曾得程杰先生、李贵先生、刘蔚女史指教。刘蔚女史与笔者交谊甚笃,她从女性心理论菊花,体贴入微,本段文字多有径用其语者,以兹纪念。按艾朗诺《才女之累:李清照及其接受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的看法,要“破除自传体解读易安词的思维定式,不再将词中女子与历史上的李清照一一对号入座”(第99页),但他同时又指出“较为审慎的做法是把李清照的创作看成个人经历与文学构思的结合体”(第320-321页)。《醉花阴》《声声慢》毕竟是没有繁琐自注的文学作品,我们当然无法说其是完全的易安经历的写实,但其中渲染的情感无疑是易安体验过的;她为这种情感设置的一些场景可能有所虚构,但要说没有一点个人经历的影子,似乎也令人难以置信。何况即使是完全代言的作品,也不影响我们对易安“文学形象”的解读。

    ⑧ 史铸:《百菊集谱》卷三,《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⑨ 张荣东:《中国菊花审美文化研究》,巴蜀书社,2011,第194页。

    ⑩ 苏轼《菩萨蛮》有“湿云不动溪桥冷。嫩寒初透东风影。桥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人怜花似旧。花比人应瘦。莫凭小栏干。夜深花正寒。”由“嫩寒初透东风影”可知是言梅花,且是言花比人“瘦”。

    ⑪ 《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20册,明万历间刻本,齐鲁书社,1995,第72页。

    ⑫ 宋末元初方岳《重阳》诗虽有“黄花未抵渊明瘦”之句,但李俊民生于公元1176年,方岳生于公元1199年,故举李为代表。

    ⑬ 如翁心存有《席芍阶丈守芬属题黄花比瘦图》、顾翰有《鹊踏枝·题席芍阶丽姬小影》、孙原湘有《黄花比瘦图友人属题亡姬照》、席佩兰有《琵琶仙·席芍阶姬人黄花比瘦遗照》。另《同治苏州府志》卷一二九载“席守芬妾王氏”。按:笔者整理《翁心存诗文集》(凤凰出版社,2013)时,将“席芍阶丈守芬”误看作“席芍阶太守芬”,借此更正。席守芬名芳谷,字守芬,虞山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藏有其《芍阶吟草》,附于李仁泉《久芳居学吟》(道光二年青梧书屋钞本)一册后。

  • 期刊类型引用(2)

    1. 邵雨秋. 浅论李清照诗词中“酒与花”的诗意美. 汉字文化. 2021(07): 62-64 . 百度学术
    2. 邵雨秋. 浅析不同时期李清照笔下诗意美的形成原因. 汉字文化. 2021(08): 82-83 . 百度学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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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历程
  • 收稿日期:  2019-03-19
  • 网络出版日期:  2021-07-05
  • 刊出日期:  2021-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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